雷峰塔之少年更夫 09-谁生

吴不可难以置信，道：“那个彭二爷这般……凶恶？你确定他是彭村长的弟弟？没搞错？”实在难以跟心目中赠送玉如意的大善人重叠在一起。

王小二信誓旦旦，一定确定肯定。吴不可嗒然无词，摸着后脑勺怎么想都想不通。

王小二俯首低眉、小心翼翼站了半天，见吴不可再无言语，不得不壮起胆子，问道：“少爷，你没事吧？没啥事我出去干活了？”

吴不可扫兴地点点头，道：“你回去歇着吧，把身体养好，这几天别受累了。连累你受了伤，是我不好。回头我找些伤药给你。”

王小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连声说他身体强健底子好，内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没事了。吴不可确认他身体无碍，便道：“哦，那就劳烦你去帮我雇辆车，明天早上跟我再走一趟彭家村，就咱们俩。姐姐不让我出门的，咱们只能偷偷出去，不能用家里的马车。你别声张，知道吗？如果让姐姐知道了，罚你三天不许吃饭！”四下寻找，好不容易从角落里找到一小块碎银子，扔给王小二当搞地下活动的经费。

王小二拍胸脯连声保证，开门去了。虽然不乐意帮少爷办事还要费心瞒过小姐，但少爷再怎么纨绔，小姐再怎么厉害，这个家最终还是要落在少爷手上，因此一干下人，对吴不可这个冒牌少爷其实是言听计从的。

王小二去后，吴不可收拾心思，捧起一本医书阅读。依彭师父的教导，医家负责诊断、病家负责治疗才是正理，他打算学习医术给自己治病。倘若有朝一日练好真气，能够感知体内蛊毒的来龙去脉，开张药方祛除体内蛊毒也不是不可以。师父说过的。

昨天傍晚他就在书房里找到一本《黄帝内经》，认真攻读了大半夜。同时已经交代下人，帮他去书坊搜购医书了。苏宁宁得知他想看医书，大表赞同。

夜晚，侍酒依旧乘兴而来，吃得闭门羹饱饱，败兴而归。

翌日，趁苏宁宁不在家，吴不可想要偷偷出门，却有侍云、侍烟加侍剑三女寸步不离，盯得死紧，让他一直焦灼到午后，一点机会都没有。

烦恼之际，医书也看不下去了。正彷徨无计，忽然王小二来报，有人拜访，乃是太医张太岳。他不是孤身一人，还带着一个面黄肌瘦、双眼无神的布衣青年。

上门是客，吴不可满怀疑窦地迎进来，请座敬茶。张太岳这回笑容满面，不复昨日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模样。介绍布衣青年，乃是他的已故故友之子，姓云名鹏，徐州人氏。

倒是依旧不爱虚礼客套，便让屏退左右，说明来意，道：“苏公子，实不相瞒，今日此来，乃是有一件你我两便的事情欲待商量，是故厚颜登门，幸勿见怪。”

吴不可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假笑着说不敢不敢。张太岳续道：“这位云鹏贤侄家遭变故，急需一笔银子救难。他找上老朽，老朽家人众多，开支浩大，并没有多少余钱帮衬。正在为难，陡然想到坊间传说苏公子天纵奇才，年来纵横商场，斩获良多，因此，所以……”

他说到这里，云鹏起身作揖，哀声恳求：“云鹏惶恐，云鹏惶恐。素昧平生，本来不该前来打扰，是张伯伯说苏公子为人大方，古道热肠，倘若得知有人急难，必定慷慨解囊。实不相瞒，我家……”

吴不可截口道：“好说好说。不知兄台需要多少？不说别的，就是冲着张大夫脸面，百儿八十两银子我不掏也得掏。如果不够，那就要等我姐姐回来做主，家里是她在管事。大家都是爽快人，说吧，需要多少银两救急？”

既然明白对方来意，就不需要再多废话。正自满心烦恼，实在没心情倾听他人苦难。看对方满脸菜色布衣敝旧，想来必定是苦惯了的，能帮一把是一把，吴不可自认是个好人。再说反正是慷他人之慨，银子并不是他的。此时此刻的吴不可，当真有视金钱如粪土的气慨。

他一开口就是百两银两，已经是十分慷慨了，却见张太岳与云鹏互相看了看，云鹏神色黯淡，呐呐开口：“百儿八十，那个，太……太少了点儿。”

张太岳干咳一声，示意云鹏重新落座，让他来说。面对吴不可，道：“就是千儿八百，老朽找朋友商借一下，勉强也拿得出来。嗯，都怪老朽没有说个清楚明白，苏公子应该是误会了。其实今日登门，老朽是想着双方两便……不知道苏公子有没有听说过地实？”

难道要万儿八千？吴不可暗自心惊。闻言，狐疑地看看张太岳，看看云鹏，问道：“地实？什么是地实？没听说过。”

云鹏脸显失望之色，嘴唇抖动，咽下一口口水，眼睛游移开去，看向东面窗户。窗棂上停着一口蝴蝶，好像受伤了，正在扑翼挣扎，好一会儿了还飞不起来。云鹏怜悯地盯着那只蝴蝶，觉得自己就是它，被风刀霜剑击伤了，正在竭尽所能挣扎图存。

张太岳缓缓开口，郑重其事，道：“故老相传，盘古开天地，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天成日月星辰，地成山川树木。又，天有生气游移不定，万物得此生气而活，也就是你昨天所谓的先天真气。修道练气之人，吐纳采撷生气入体，就是后天真气。”

吴不可一颗心怦怦而跳。老家伙，你终于主动说到这些了。嗯，你要是唠嗑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只听张太岳继续说道：“天有生气地亦有。天之生气游移不定，凭人采受，地之生气却是凝聚成丸，是谓’地实’。”

吴不可恍然听懂了，兴奋地问道：“这位云兄有地实？”

张太岳点点头，道：“传说地实功参造化，生死人而肉白骨，言之过甚矣。然，地实乃先天浊气所凝，而人世间所有的毒物，全是后天浊气化育。是故，地实正是人世间最好的解毒丹。”

“以毒攻毒？太好了太好了！”吴不可未待张太岳说完便跳起身来，满心兴奋，瞪大眼睛，问道，“张大夫你是说地实可解我身上蛊毒？你确定？云兄你确定？”激动之下，身体颤动，连声音都嘶哑了。

云鹏本来心情低落眼神茫然，受他情绪感染，精神稍振，眼睛从窗棂蝴蝶移到他脸上，报以友好的微笑，转望张太岳。

张太岳神色凝重，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在吴不可和云鹏眼巴巴的注视下，好半天方才缓缓开口，说道：“理当如此。但是……”

不待他说完，吴不可已经眉飞色舞，急不可耐，大声说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了。这地实我买。多少银子？嗯？多少？两位说个价！”眼望云鹏，虎视眈眈。

云鹏被他如狼似虎的目光瞧得心头发虚屁股发痒，如坐针毡，忍不住在座位上扭了扭腰。

张太岳沉声道：“苏公子莫着急，且听我说完。”

吴不可强抑激动，双手握拳，垂落两侧，道：“好好好，我不着急，我不着急，张大夫你请说。”

张太岳道：“故老相传，地实乃解毒圣药。按照医理，确实应当如此，非如此反而于理不通。但是，苏公子你所中的奇蛊未必就是毒药。须知蛊是蛊，毒是毒，两者并非一物。诚然，有时候蛊就是毒，但有时候却不是。而毒药仅仅就是毒药。相对而言，解毒容易解蛊难。老朽这样说，苏公子能否明白？”

吴不可脸色一白，大失所望，却也知道对方必有下文。勉强让自己沉住气，道：“明白，我明白。这么说，这位云兄的地实解不了我的毒蛊？”

张太岳道：“或许可以，或许无功。这个老朽不能蒙骗苏公子。要不要买下地实，苏公子不妨跟令姐商量商量。只不过老朽想过，公子奇蛊踞体，日日夜夜遭受侵害，时日久了难免有伤身短寿之虞。而地实乃是天材地宝，纵然不能祛除公子身上奇蛊，但决然有强身健体，帮助公子抵抗蛊害之功。公子以为然否？”

吴不可闻言心头颤栗，回想先前蛊毒发作生不如死的痛苦，胸口一阵子气血翻涌。他毅然拍板，道：“张大夫言之有理。这个地实，我打算买下。”起身走到门口，扬声叫唤，“来人，快去请姐姐过来，有要事！快去！”

张太岳和云鹏互相看了看，各自松了一口气。这当儿也才有闲心喝茶。云鹏喝过一口茶，起身向走回来的吴不可作揖道谢道：“多谢苏公子慷慨解囊。但愿公子蛊毒得解，早占勿药。”

吴不可勉强保持微笑，拱手还礼道：“好说好说，承你吉言。对了，还没问地实是什么价钱？”

云鹏欲言又止，眼睛转向张太岳。张太岳眉头一皱，放下茶碗，脸显为难，道：“世人都知道地实乃可遇不可求的天材地宝，世所罕见，价值连城。但是到底价值几何，没有人说得出价格。这个……这样吧，云贤侄你估算一下，觉得需要多少银子才能渡过这个关口？”

云鹏闻言，顿时满脸愁云，呆呆站着，久久不吭一声。吴不可和张太岳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良久良久，厅中气氛越来越是沉闷。枯坐多时，张太岳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出声道：“云贤侄，如何？”

云鹏瘦削的身体微微一颤，抬头惨然一笑，道：“想到家中变故，愚侄方寸大乱，委实难以决断。便请张伯伯帮我拿个主意。”拱拱手，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眼望东窗，神不守舍。窗棂上那只蝴蝶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成功飞起花间翩跹还是折翼掉落、沦丧圊溷？

张太岳眉头大皱。想了想，迎着吴不可急切的目光，字斟句酌道：“苏公子，云贤侄，如此，老朽拟定两个法子，你们商量看看可行？一是便以千两黄金为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后双方再无干系。二是苏公子暂时先付五百两黄金帮助云贤侄稳住局面。倘若云贤侄安稳渡过这个关口，那便是托苏公子之福，就此打住。倘若云贤侄事情难了，还需银钱打发，苏公子便请继续支付帮忙。当然，这也该有个限度。嗯，便以总支付不超过一千二百两黄金为限。两位意下如何？”

吴不可闻言松了一口气，倒是觉得这价格低了。昨天苏宁宁才说过有人运来黄金五万两入股呢，大兴安岭钱庄疯狂吸储，如今正在势头上，当真是日进斗金。这么多的金银，除了寄存官府银库之外，苏宁宁日日安排人手在成国公府挖地窖封埋金银财宝。大兴安岭钱庄的另外一个事主高阳大长公主府据说也在日日开窖封金埋银。千两黄金对如今的大兴安岭钱庄，委实不多。

吴不可首先表态，说道：“张大夫，千两黄金不是小数目，恐怕成国公府一时间拿不出来。所以，我选第二个法子。云兄觉得怎么样？当然，我说的话不准数，要等我姐姐回来做主。”

张太岳颔首，道：“理当如此。嗯，云贤侄意下如何？”

“张伯伯你做主就是了。”云鹏倒是干脆，说了由张太岳做主，张太岳说啥他都同意。

于是三人坐待苏宁宁回来话事。续茶过，吴不可看向张太岳，一脸恭敬，讨教道：“张大夫，还记得昨天我说的，日前有人以内家真气给我诊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