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之少年更夫 10-谁得

张太岳今日与昨日态度迥然不同，闻言虽然依旧脸无笑容，但目光平和，点点头，和气地回复道：“记得。那人既然以内家真气给公子号脉，当是身怀绝技之人，公子该当找他多多请教。”

吴不可咧嘴苦笑一下，道：“我也想啊，就是……唉。嗯，这个，不知道张大夫你有没有内家真气？”问完，眼巴巴地看着对方，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跳动加快。

“没有。”张太岳道，“内家真气岂是人人都有的？”

吴不可脸色苍白。连番失望，让他满脸颓丧，却还是不死心，又问道：“刚才你还说人人秉天然生气而活，那就是先天真气。这难道不是说，人人体内都有先天真气？”

张太岳微微错愕。略略一静，他耐心解释道：“人秉生气而活，初生婴儿个个体内都有先天真气。然，这些先天真气不过些许，又是散逸全身，倘若不加理会，最多一年半载，也就散逸消失了。除非加以修持培护，也就是打坐练气，采受天下间的游移生气进入身体，这些便是后天真气。说是先天后天，其实都是天地生气，可以混同一体，蓄于丹田，是谓内家真气。打坐练气，须得开智之后有心为之，勤练不辍，方能有得。哪个婴幼儿能够做到？除非是妖怪托体神仙下凡，甫生而知之。”

吴不可皱眉。彭师父说给我留了点先天真气，让我做为练气的基础，难道当真在骗我？

思前想后，实在不相信彭老头是骗子。因为没有行骗的必要啊！想了想还是不死心，试探道：“受教了。张大夫学识渊博，小子拜服。嗯，这个，这么说，张大夫你应该也懂这些练气法门吧？”

张太岳微微抬头，捋须一笑，不经意间流露出三分崖岸自高，道：“医者，谁不知养生健体珍爱己身？身体要好，须得日日活动操练，不可懒惰。此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之理。静坐与练气，乃是养生健体第一法门，老朽岂能不知？”

吴不可喜出望外，离座而起，拱手道：“这么说张大夫也是内家高手？能不能教教我？我跟你拜师学艺好不好？”满脸热切，只待张太岳脑袋一点，他就要俯身拜倒，五体投地。

张太岳怜悯又有点好笑地看着他，道：“苏公子想必又误会了。打坐是打坐，练气是练气，两者不能混为一谈。老朽只懂打坐，不懂练气。老朽手无缚鸡之力，说什么内家高手？”

扑，吴不可重重坐回座位，泄气皮球一般，压得结实的太师椅一声闷响，向后滑退些许。一瞬间，心生恨意。老头，被你玩死了！

他屡遭打击，双眼无神，脸色难看，张太岳瞧着有点不忍心，犹豫片刻，问道：“苏公子你对内家练气法门十分在意？”

吴不可无精打采，懒得理睬。却又觉得对方好歹一把年纪，不回答乃是无礼之举，便有气无力地回道：“嗯，我是想，能不能练好内家真气逼出毒蛊，救我自己的性命。前天，有人跟我说，医者应该只管诊病，病家应该……应该要自力更生才是。唉。”忍不住长叹一声。毒蛊噬体之苦，非身受，无以体会那份极致的恐怖。如果再次发作，吴不可不相信自己还有活着的勇气。

张太岳闻言动容，脸色一变再变。吴不可话音刚落，他即刻接口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公子心性坚毅，事必有成，不须如此气馁。”眼神闪动，问道，“你刚才说，医者应当只管诊病，病家应该自治。这话闻所未闻，不知是何人之高见？”

吴不可正要回答，外面脚步声细碎纷乱，间杂男男女女说话声。片刻，玉脸朱唇的苏宁宁挟带着一股香风当先入内，身后还跟着满脸阳光的言错儿。

言错儿一身白色劲装，腰扎红绸，整个人显得娇俏又俐落。她手里拿着马鞭，从苏宁宁身后，探头入厅来看。不认识张太岳和云鹏，见有客人在，便不入厅。抬手向吴不可胸口指了指，马鞭扬了扬，示意一会儿得空找她骑马玩。

吴不可这当儿哪里有这份闲心？微微摇头。再说他本来不会骑马，去年年底为了冒充会骑马的苏定可，才被逼着匆匆学了几个时辰，自然还是生疏害怕，出门一般都是坐车。

言错儿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转身自去。随侍苏宁宁的侍酒侍剑便侍守在门外，不让别人过来打扰。

苏宁宁入厅落座，互相引见过，吴不可简述刚才商定的事宜。苏宁宁犹豫良久，终于在众人眼巴巴的目光中颔首同意，道：“冲着张大夫金面，这地实成国公府买下了。嗯，便依张大夫的第二个付款法子，先付五百两金子，今后有事尽管开口，但不超过一千二百两金子。”

云鹏欣然色喜，起身道谢。蝴蝶，云鹏知道了，你也得救了对不对？

张太岳也是松了一口气，但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道：“事关重大，老朽不得不再说一遍。这地实，未必解得了苏公子身上的毒蛊。贤姐弟可要想好了。”

这番买卖，双方都是冲着他的身份，他干系非小，不能不事先交代个一清二楚。万一到时候苏家姐弟觉得地实没啥用，反悔不再付后续之金，他就里外不是人了。

苏宁宁顿时再一次犹豫不决起来，征询的目光投向吴不可。吴不可道：“姐姐，买下吧。不管如何，千两黄金的恩情，我会牢牢记住的。当然，倘若姐姐手头不便，我也没话说。”

他的话意有所指，苏宁宁自然明白。她玉容平静，温和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张太岳和云鹏，在他们身上来回打转。看得云鹏坐身难安。只听她缓缓说道：“倒不是手头不便，只是担心药不对症，钱打了水漂。千两黄金哪，不是小数目。张大夫，你这是管吃不管饱、管杀不管埋啊。”

张太岳捋须苦笑，欲言又止。

吴不可张嘴想说什么，转念之间也不再说，静待苏宁宁决定。

苏宁宁左看看右看看，叹息一声，道：“买吧。最不济，就当花钱给小弟买补药吧。”笑一笑，打趣张太岳，“至少这个什么地实，总该比十全大补丸还要滋补吧？”

张太岳神色认真，肃然点头，道：“是的。”

苏宁宁便吩咐侍剑侍酒拿来纸笔，拟好购买合约。眼望云鹏，微笑道：“那个什么地实，该拿出来让大伙儿见识见识了吧？”

云鹏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黑木盒子，不递给苏宁宁，而是递给张太岳，道：“麻烦张伯伯。”

张太岳目光微带责备地看了看云鹏，怪他没担当。这当儿为示大方，盒子应该直接递给苏家姐弟才对。默然接过盒子，即刻转手递给苏宁宁。苏宁宁接过。

她是识货之人，入手便知盒子是千年沉香木所制，单凭此盒便价值不菲。盒子中间有个精致非常的金制互扣，可以上锁。但如今没有锁。苏宁宁更不迟疑，把盒子放在大腿上，双手微微用力，抛开盒盖。盒内一方黄绸，重重包裹着一只净白小瓷瓶，式样玲珑。瓶口有木塞紧塞。

苏宁宁拿起瓶子略作鉴赏。瓷瓶纯白不间杂异，挺好看的。但估计是因为年代久了，略略有些泛黄。瓶子整体简洁古拙，不算特别精致。她纤手微摇，瓶内有物随之滚动，听声音料想该物最多小指肚大小。

她正要拔掉木塞，张太岳出言阻止，道：“且住，小心着。闻说地实保存久了，虽然不失药性，但是见风即化。你这打开一端详，恐怕……”

苏宁宁吓一跳，慌忙放下手，转念之间发觉不对，讶问：“张大夫你是说，地实一见风，就会凭空化没消失？这么说，你也没打开见过？”

张太岳点头。苏宁宁目光转向云鹏。云鹏干咳一声，嘶哑着嗓子道：“我也没见过。”

苏家姐弟面面相觑。苏宁宁惊愕之下放下瓶子，一瞬间气笑了，道：“呵呵，岂有此理？然则，如何明确瓶子里就是地实？此物从何得来？”

张太岳脸无异色，缓缓摇头，道：“此物从何而来，说来话长，况且不干你们的事。但是，地实乃是不能见风的仙家宝贝，确实难以凭肉眼来观察明确。”

云鹏嘴唇抖动，欲言又止。

苏宁宁怒了，强忍着不发作，责问道：“岂有此理？张大夫你今日过来，存着什么心思？”言语已经有所不敬了。

张太岳瞥了脸色苍白坐立不安的云鹏一眼，下巴黑须抖动一下，沉声道：“是不是地实，服下去就知道了。张太岳以我这张老脸担保，如若服下之人说不是地实，老朽带着云贤侄转头就走，别无二话。如何？”

话说到如今，吴不可才明白这是一桩赌人品的大买卖，颇有叹为观止的感觉。苏宁宁闻言，同样有些啼笑皆非，沉着一张美丽的脸儿，问道：“我弟弟以前又没见过更没吃过地实，他如何确定是也不是？张大夫如此这般，岂不是强人所难？”

张太岳一口咬定：“他服下去就知道了。”

他神色笃定，苏家姐弟不能不信。但苏宁宁还是要问：“倘若我弟弟服下之后说不是，你们也认了？”

“嗯。”张太岳信心满满。

苏宁宁一双丹凤眼转看云鹏。云鹏眼睛他转，脸色苍白，一声不吭。

见状，苏宁宁大喜，即刻起身把白瓷瓶递给坐在她旁边的吴不可，道：“小弟拿好，即刻服下吧。小心，张大夫说了见风即化！”趁着背对张太岳和云鹏的当儿使个眼色，让吴不可服下之后马上出言否认。千两黄金啊，一句话的事！到时候死无对证，张太岳就是找皇帝告御状，成国公府也不怕他。

吴不可接瓶在手，更不打话，凑瓶口就嘴，一手拔掉木塞，一手塞瓶入口，含住瓶子头一仰，便有物事滚动入口。挪开瓶子紧抿嘴唇，咽下入口物事。感觉上那是一颗葡萄大小的药丸，当真入口即化，嚼都没得嚼，只咽下一口从来没有领略过的清香。

他挪开瓶子之际，瓶口便有异香袅袅散发于厅堂中，无形无影却有香有嗅，不容置疑。是香芬芳馥郁，沁人心脾，诚非人间所有。

吴不可吞咽之际，堂上三个人六只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闻得异香，苏宁宁百脉俱开，但觉一身疲惫尽消，神舒意美，精力弥漫。忍不住双手一拍，满脸陶醉，赞叹道：“好香好香！太好闻了，香死人了。嗯……咦咦咦，怎么这个香味儿，好像是苏州贤人斋的’十香丸’？侍剑，侍云，你们几个都进来闻闻，是不是十香丸的味道？”

同样沉醉在天香中的张太岳闻言清醒，目光一缩，双手紧紧抓住座下太师椅两边扶手。这是打算耍赖的前奏？

侍剑侍酒侍云侍烟得令入厅，余香未尽，四女闻香惊叹：

“哎呀妈呀，好香啊。哪里来的？香死人了有没有？”

“哇哇哇，整个人都要飞起来啦，我的天啊，这是哪一家的胭脂水粉，这么香？”

“嗯，是十香丸。不对，比十香丸还香！”

“好香啊……就是十香丸的味道啊。你鼻子坏了不成？说啥比十香丸还香？明明就是十香丸的味道！”

“啊？我今日鼻子有点不通气，傻傻分不清……哦哦，对，是十香丸的味道。”

“好香的十香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