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之少年更夫 23-一轿

“没有。”吴不可一口否认。担心她起疑心，要去书房实地勘察，慌忙继续说道，“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早上我出门，把侍酒她们吓得鬼哭狼嚎，说我两年多前一夜之间无影无踪，怎么忽然一下子又冒了出来？我又能说什么？只能骗她们说我突发奇想想去游历天下，知道我姐姐必定不允许，就偷偷溜了。如今玩腻了，就又回来了。”

女子莞尔一笑，揶揄道：“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打发了你姐姐她们两年多的悬望？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小贼。”

觉察到她眼皮底下隐藏着一丝狐疑，吴不可心头怦地一跳，心知不对，急忙起身，道：“一时半会的，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难道还能说咱们遭了奇灾怪难，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两年多的时日？忽然遭此大难，不说我慌里慌张，姐姐必定会更加的害怕。我担心姐姐你一个人在这胡思乱想，因此顾不上我姐姐起疑心，推说累了要睡觉，死活要下来陪你。眼下须得上去了。姐姐你且安心待着，我晚上再下来陪你。好不好？”

“嗯，理当如此。两年多不见，你原本该多陪陪你姐姐的。快上去吧。对了，得便把邸报扔下来给姐姐翻翻。”

吴不可答应了出去。女子望着他的背影，翠眉蹙起，深情的目光慢慢变得深沉……

吴不可回到卧室，昨晚上一夜没睡，本想趁机补补觉，却是心事重重，想睡睡不着。索性起身，招呼门外值守着的侍烟，擎伞来到书房读书。

刚刚坐下，室外踏水声一片，方馨月尖锐的嚷嚷声传来：“我的娘啊，整整一天的大雨！这天要塌了吗？”

吴不可微吃一惊，眉头皱起。侍酒呢？没派人送到口信？急忙起身出门相迎。上午侍酒领令去后他再没见到她，也没得到她的回禀。

“定可哥哥，抱歉抱歉，这雨死活不停，我眼巴巴地等了一整天啊！再等下去天就黑了。等不起了。”书房外走廊上，白衣绿裳的方馨月擎着一把桐油大纸伞快步轻盈而上，见到吴不可，她满脸歉疚，连声道歉。她身后跟着两个笠帽蓑衣穿草鞋的轿夫，抬着一顶湿淋淋黑油油的大轿子，拖泥带水地走上来。

吴不可摸着鼻子苦笑道：“无妨无妨。不过我不是派人知会你别来了吗？没送到？”

“送到了。不过我跟病家昨天就说好了的，不能不来。”方馨月笑着冲他眯了眯眼睛。吴不可不是很懂她眼色所示之意，只能含混着点点头。

两个轿夫正要把轿子放在避雨的走廊上，方馨月嚷嚷道：“别别别，抬进去抬进去。这位病家受不得风淋不得雨，不能放在这里。抬进去。”

旁边侍烟和闻讯过来侍候的侍云有意见了，道：“里面都是书呢。好不容易才搜罗到少爷要的这么多医书，很贵的。”

方馨月瞪眼道：“我赔！我赔好了吧？污损了多少都算我的。这位病家可是大家伙，连我都怕的。你想触这个霉头么？抬进去！”

侍烟侍云见吴不可不吭声，便不再说。两个轿夫施施然把滴水的身躯淌流的轿子悉数带进书房。

顿时，书房干燥的地面先是印上了四个湿漉漉的大脚丫，而后随着轿子落地，很快就有污水横流。侍云侍烟急忙拿巾取布揩拭。

方馨月遣退了两个轿夫，吴不可也让侍云侍烟先行退去。

房中只余吴不可和方馨月，方馨月故意扬声道：“喂，病家，神医在这里，赶紧出来拜见喽。”抛开湿淋淋的轿帘，轿子里你争我抢，两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姑娘冲出轿来，倒把吴不可小小地吓了一跳。

这两个小姑娘说小却也不小，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正是半步踏进大人的年龄。稀罕的是两个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大眼睛小嘴巴，高鼻梁尖下巴，雪白雪白的小脸，粉嫩粉嫩的身子，衣锦着绣，宛若一对小仙女。头发分别扎成两个圆环，瞧来又是俏皮又是伶俐。

两女孩并肩站着，双双向吴不可裣衽行礼，左边女孩含笑道：“左家姐妹拜见苏大夫。”声音甜甜的，略略有点沙哑。想是因为正在发育成长变嗓子的缘故。右边女孩抿了抿嘴，露出右边一个小小的酒窝，却是不吭一声，只拿无邪的大眼睛看着吴不可。

吴不可有些措手不及，忙不迭拱手还礼，道：“岂敢岂敢，免礼免礼。”这对孪生姐妹脸面鲜活一身朝气，根本不像是个前来求医的病人。

姐妹俩和方馨月互相看了看，低声嗤笑起来。吴不可生气地看向方馨月，道：“你带两个小妹妹来做什么？”

方馨月惊讶道：“咱们昨天不是商量好了？给你师父的东西呢？”

吴不可皱着眉头，对她带来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姑娘十分不满。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还交代她要找嘴巴紧的，这两个满脸精乖的小姑娘明显跟方馨月一路货色，嘴巴能紧才怪了。另外，本以为是寒冰软玉的，没想到是大活人，眼下如何是好？嘴里说道：“雨这么大，很快就要天黑了，你赶紧带着两个小妹妹回家去吧。”

方馨月得意洋洋地道：“你猜馨月为何要带左家两个小妹过来？要给你师父的宝贝呢？快拿来啊！我先留下左大妹在你这，带着左小妹和你的宝贝出门——本来想直接奔太医院去的，如今只能在附近找家客栈啦。然后把你的宝贝留在客栈，带上左小妹，再随便装些水啊粮食啊一起过来。留下水啊粮食啊，带上大妹小妹走人。如此一来，不说抬轿子的轿夫发现不了轿子的轻重变化，就算成国公府门外埋伏了一百个耳聪目明的江湖高手，也不能凭借轿子的轻重不同猜测到什么。怎么样，我聪明不聪明？厉害不厉害？”

吴不可哭笑不得，手抚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惋惜道：“唉，方馨月你确实是很聪明很厉害。为了我的事，你这么处心积虑大动干戈，还冒这么大的雨！这番心意我心领了。只不过，只不过可惜了，我那个物件昨晚上砸坏了。”

方馨月扫兴地带着左氏姐妹去后不久，便已近暮，下了一整天的大雨终于淅淅沥沥，变得越来越小。晚饭就在书房吃了。吴不可还给地下室女子偷偷藏了一些。饭后，跟侍烟侍酒闲聊片刻，打发了两婢，本想下去陪女子，居然生起忐忑畏惧之心。挨了半晌，方才打开地道机关拾阶而下。

女子还是简单装束。她已经把一叠邸报翻来覆去看阅多遍，等他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见他下来，还是满面笑容迎上来，接过他手中食物。

吴不可满脸歉意，道：“让姐姐等久了，实在抱歉。饭菜都凉掉了。”

女子摇头说没事。两人进入内室，女子坐在桌边进食，吴不可无事可做，看她进食动作优雅好看，便一直盯着看。女子羞了，红着脸不依，道：“你别看了，姐姐吃东西，有啥好看的？嗯，你左右没事，去雕个物件让姐姐带走吧，留个念想。”

吴不可心里头咯噔一下。他哪里会雕塑？强作镇静，摇了摇头，道：“雕啥呢？没意思。我以后再也不玩雕塑了。”

女子脸露感动神色，低声道：“你前天说过，倘若从此以后你我不能再相见，你就从此不拿刻刀。唉，是姐姐对不住你。”

吴不可僵硬着脸庞，不知如何回答。女子也不再说。

进食毕，女子沉吟着道：“其实，下午问你要不要我那些话，是姐姐逗你的。当年……从入宫那年开始，姐姐就布了一枚暗棋，就是为了预防意外。我两年多不归，宫中府里居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必定是姐姐那枚棋子的功劳。既然如此，姐姐想必还是有退路的。放心吧，没事的。不过呢，须得找个可靠之人，帮我传个消息，安排人手来接我。”

吴不可松了一口气，道：“这倒容易。姐姐你说吧，去哪里送消息？我自己去送。”

女子脸露责备，不满地道：“姐姐早就告诉过你的，你都忘记了？”

吴不可心头一紧，装出满脸尴尬和委屈，道：“我不是说了吗，小弟连姐姐你是谁都忘记了，怎么还能记得住其它？”

女子妙眼凝注，眨也不眨，悻悻然道：“你这个忘记了那个忘记了，倒没忘记你是苏定可！”

吴不可咧嘴苦笑。

女子转过话题，道：“暗算你我的那个人，所为何来呢？两年多没有动静……奇怪了。”

吴不可讷然道：“这个……只能日后有空再慢慢调查了。姐姐，当务之急是送你离开。”

女子似乎正在等他说这句话，点点头，道：“算了，再等消息，又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不如你安排吧，明天晚上送姐姐离开。嗯，其实白天更好……唉，就是马上送姐姐离开都行，只要确保不泄露姐姐行踪。”

吴不可眉头一皱，道：“送到哪里？姐姐你打算先到哪里？”

“玄武大街中间，有家得月酒楼。酒楼后面小巷进去有户人家，门口左边有个磨盘，右边有棵枣树的。那里有我的人。你派人把姐姐护送到那里就行了。”

“那我明天就安排。明天下午如何？把姐姐送到得月酒楼那里就行？”吴不可不放心地追问一句。

女子嗯了一声，目光幽长，若有所思。

吴不可等了片刻，等不到她说话，渐渐的，心中回过味来，顿时手心出汗。这女子，已经对他起疑心了！她不揭穿，肯定是怕揭穿了他恼羞成怒加害于她。她如今急于离开险地，不得不告诉他得月酒楼。其它的，她什么都不说。对于他所谓的遭人暗算一昏两年多这么拙劣的谎话她问都不问……

吴不可叹了口气，道：“姐姐，你看着我，咱们好好聊聊。”

女子身子微微一震，转头过来看他，娇嗔道：“干嘛呢？能不能先别说话？姐姐在想一些事情。”

吴不可目光平和，正视着她，道：“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苏定可。”

女子刹那之间面无人色，娇躯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嘴唇翕动，强撑笑容，只是笑容极其难看，颤声道：“你开什么玩笑？你……你别吓姐姐……”

吴不可道：“姐姐你别怕，我不是苏定可，但我半点加害于你的心思都没有。你且安心，听我说……”

当下把他冒充苏定可的来因，到随张太岳练气，发现佛堂塑像，昨晚上打碎塑像发现她等等悉数相告。只把彭村长所教说成是张太岳所教，耗费偌大心力救她自是一笔带过，总不能自我表功。其它与她无关的更不需说。

女子静静听着，神色变幻，难以描述。听完，眼泪又一次掉下来，啜泣道：“如此说来，妾身这条薄命，还是公子所救。大恩大德，永生不忘。公子请受妾身一拜。”起身拜倒。

吴不可双手伸出，托住她不让跪倒，道：“夫人不用谢，我并非存心要救你的。虽然……嗯，你是怎么被封印两年多，还能活着的？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妖怪！你是不是练了高深的内功心法？”最后一问，不经意间流露出少年心性。

女子收泪止泣，退坐回绣榻，苦苦一笑，道：“妾身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哪里练有什么功法？能得苟延残喘，应该是服用安魂草的缘故。”

“安魂草？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