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之少年更夫 24-一草

“安魂草据说是一种仙人药草，功效说是安魂定神，稳固三魂七魄。妾身自小身体孱弱，浅眠易醒，多虑多梦。尤其是……尤其与定可结下孽缘之后，更加不易安眠。后来，就在妾身过来此地不久之前，阴差阳错，有人帮妾身求来了安魂草。本以为安魂草只是安魂定神，没想到还能帮妾身保住性命，实在是，实在是妾身命不该绝。”

吴不可点点头，相信了这个说法。问道：“姐姐，你觉得加害于你的，会是什么人？”这时候所唤的姐姐，纯属客气称呼，与先前所唤大为不同。

女子翠眉蹙紧，满脸深忧，道：“那时候，妾身当真昏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料想加害之人，就是害定可失踪的人，并且十之八九，就是逼迫你进入成国公府的。敌人手段毒辣，派你入府至今一无动静，所谋甚大。你我敌忾同仇，正该互通消息，并肩御敌。”

吴不可深以为然，道：“理当如此。对了，到如今还不知道姐姐你的身份呢。”

女子目光深幽，缓缓说道：“妾身……唉，妾身身为人妇，闺闱失德，实在无颜提及身份，还请公子体谅一二。”

郁闷感再次袭来。吴不可满心不痛快，负气起身，毫不客气地道：“夫人刚刚还说你我同仇敌忾，应该互通消息，并肩御敌。却是身份来历一句都不说，岂不可笑？”

女子目光一闪，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如此不给颜面。心头有愧，移开目光，道：“不是妾身有意隐瞒，实在是羞于出口。实则，实则公子应该猜得到的。纵然此时此刻还猜不出，过些日子必定猜得到的。”

女子坚不松口，吴不可再没有兴趣与她多说什么。这女子心计深沉，谁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在这陪她扯半天真假难辨的话，还不如上去练气才是正经。便道：“那我先上去了，你安心睡一觉吧。天明之后我安排一下，午后后花园一般没人，我送你离开。”不待她回答，举步出门。

女子起身道：“且慢。塑像碎片是不是还在书房？妾身想看看。”

吴不可心念一动，道：“我上去拿。”女子摇头说不用这么麻烦，她上去看一眼就行了。吴不可摇头说：“塑像不知何人所为，如果他在成国公府留下眼线，塑像打碎了，他就知道你被人发现了，自然会有所反应。我想还是把塑像恢复起来，或者重新做一个，暂时掩人耳目，免得打草惊蛇。刚好姐姐你会雕塑，外面又有泥堆，便请姐姐辛苦一下。”

女子悚然点头，道：“公子言之有理。妾身计不及此，疏忽了。你上去拿吧，我来塑像。”

吴不可很快就从书房床底下搬来塑像碎片。塑像有一人高，被他分拆成大小不一的十七八片，又是凹凸不平，入口又狭窄，要拿下来并不方便，他分三次才悉数拿下。

女子调和泥土，把塑像碎片一一拼合粘接起来。向吴不可解释道：“拼合粘贴定然是不行的，妾身只是想做个参照。如此多的泥土，足够妾身重新雕塑一个。”

吴不可欣然点头。

女子把塑像粘合完整，停下手，痴痴凝望，目光呆滞，神游太虚……似乎是在回想到自己被拘束在塑像之中的可怕日子。

吴不可定睛细看，塑像身材与女子相似，不过这也不稀奇，塑像本就是直接贴合女子躯体而成的。只是面貌与女子并不相肖。女子额头饱满，眼睛黑亮有神却不算大，鼻挺嘴小，脸盘微凹，下巴圆而微尖；塑像却是纯粹的鵝蛋脸，脸盘凸突，眼大嘴大鼻头丰肥。不知是雕塑之人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作。

吴不可等待片刻，故意作唏嘘不已之状，道：“看到这个，想到姐姐你被人关在里面两年多……唉，真是太可怕了。姐姐你是行家，能不能凭借雕塑手法发现一些什么？譬如说雕塑之人是男是女，是老人还是青壮，甚至是天才儿童……据说像这种手工艺术品，一点一滴都是雕塑之人的心血结晶，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手法，每一个艺术品都是独一无二的。”

女子身躯颤栗一下，垂下目光不看塑像，哑声道：“我……看不出什么。很……平常的雕塑，匠气得很。”

“至少可以看看塑像用的布……是布吧我不是行家不懂这个。还有塑像用的泥，跟咱们这堆泥一样吗？”吴不可不依不饶。

“嗯，是的，应该是一样的。这些粘泥，也就是江畔淤泥，汝阳城外晋江边很多的。”女子轻声细语，又好像晚饭没吃饱，有些有气无力。

吴不可哦了一声，淡淡地道：“那姐姐辛苦一下，慢慢再做一个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我明天下来接你离开。”

女子答应了一声，欲言又止。目送他消失不见，心头喟叹一句：“后生可畏。”片刻，她想到了别处，目光渐渐的愁苦起来，泪水涌出眼眶。

吴不可离开地下室，嘴角慢慢浮现一丝冷笑。把女子封印塑像之人，十之八九是她的情郎苏定可。他猜得到，她更加猜得到！他想揭破加以确定，她却死死按住盖子不让他抛开。

那么问题来了，苏定可为什么要杀她？这女子可是宫中人物，十之八九是皇帝的女人，应该是失宠已久的昭仪才人之类次等人物。苏定可胆大包天私通不说，居然还要杀她，真是叹为观止。把她封印之后，苏定可跑哪里去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女子身后的保护人收拾了？

半夜里雨就停了。晨起，东方晨光熹微，料想是个艳阳天。吴不可跑到外院，随布帛等武师练习拳脚。他已经跟随他们打熬筋骨好些日子了。布帛等人本以为他是少爷心性一时兴起，没想到他态度端正，学习刻苦。当下指导之时慢慢从敷衍变成认真。

未久，朝霞满天，红日破晓。市井人家沥水，树梢鸦雀争噪。崇观十年六月十四日来临了。

练功间歇，叫来王小二，吩咐他悄悄的去雇辆马车，要他自己驾车，午后后花园侧门外等候。

早膳刚过，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方馨月又来了。两辆大骡车堵住成国公府大门口，八九个女人下来，有老有少，有俊有丑，莺莺燕燕，群?粥粥。正要出门雇车的王小二看得眼花缭乱，慌忙入内报与少爷。

吴不可闻报，仰天长叹。这丫头整天没事干了？真当成国公府是杏林医馆了？下定决心，今天是最后一天，绝对不允许她再带人来了。否则，关门放狗！这丫头，累觉不爱了！

一群八九个女子进府，其实不过四个人而已，其余都是随行的婢女仆妇。计有方馨月、左氏孪生姐妹，还有一个陌生面孔的妙龄女子，瓜子脸，柳叶眉，一身白衣，温婉明丽。复姓上官，闺名婉儿，乃是黑衣卫从三品指挥同知上官大人的掌上明珠。左氏姐妹的老爹乃是黑衣卫正四品指挥佥事。姐姐闺名小青，妹妹闺名小白。

方馨月进门引介过，发表个人声明，道：“定可哥哥，本来馨月今日只想睡个懒觉，不想理你的，你昨天惹我生气啦。只不过这两个妮子死命拉我，说她们的朋友想求医，担心你闭门不纳，我只好勉为其难来了。大妹小妹，你们自己说吧。我今日不想跟他说话。”

吴不可脸色一沉，瞪了她一眼。敢情今日轮到左氏姐妹拉人来了。再两天，是不是这个上官婉儿也要拉人来？成串了？

“你说”，“你说”，“你来说”，“你来说”……

终究是半大的娃儿上不得台面，左氏姐妹忸忸怩怩，你掐我一下，我捻你一把，都推对方说话。

上官婉儿有点尴尬，轻咳一声，开口道：“苏公子，小女子来得冒昧了。”

“好说好说，请坐请坐。”吴不可缓下脸色，惺惺作态道。

虚礼过，手搭脉搏，吴不可六知真气进入上官婉儿身体，她柳叶眉抖了抖。是时因为方馨月正应吴不可的要求与她东拉西扯说着话，她除了抖动柳叶眉，并无其它反应。顷刻间，吴不可便发现她体内足太阴脾经有气滞之象，别的并没有什么。当即耗费真气，帮她舒通了经脉，收手起身，说道：“脾土不纳，胃口不好而已，没啥事。姑娘是不是平常心事较多，喜欢琢磨？”

上官婉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左小青接口道：“婉儿姐姐最爱琢磨了，一件事情都要想半天的。整天瞎想，想多了就会吃不下饭？”眼睛闪闪，盯着吴不可。

吴不可颔首，微笑道：“是的，多思伤脾，书上说的。”好奇地看看她，看看左小白。分不出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请问苏大夫，哪本书上说的？”左小白终于大起胆子开口与吴不可搭话，声音比姐姐更加甜润柔和，说话时右颊小酒窝时隐时现，显得更加童稚可爱。

“《黄帝内经》。”吴不可顺口道。

“《黄帝内经》？苏大夫这里就有吧？能不能借小白看看？嗯，放心，我会很爱惜的。就借两天，两天之内就会还书。”左小白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敬慕。

吴不可微微一怔，没想到刚才两个小姑娘还在忸怩着互相推托不说话，片刻功夫居然敢开口借书了。看了方馨月一眼，要她出言推托。不是舍不得书，而是不想跟这些小姑娘打交道。

方馨月完全没有体悟他的心意，大大咧咧地道：“借吧借吧，万一弄丢了，我负责叫左小妹赔偿。呵呵。”

左小白信誓旦旦：“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弄丢了的。”

一本医书而已，市面上书坊里要多少有多少。吴不可不便推托，只得转身取书，交给左小白。

左小白双手接过，微微躬身以示敬重，喜孜孜地道：“多谢苏大夫。”

借书事了，上官婉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瓷药瓶，托在手掌上给吴不可看，道：“苏公子，这是前天小女子找别的大夫看病，大夫给我的秘制药丸，说能够调和脾胃的。你给看看，指点一下，这里面都有些什么药？”一边说，一边打开瓶口木塞，一股浓重的醋酸味道顷刻之间充斥着整个书房。

吴不可对药物之道还没涉猎，正要婉言谢绝，陡然胸腹之间膏盲之地抖动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醒过来。

心脏剧颤，吴不可脸色大变。

莫名其妙的，就在一瞬之间，吴不可对醋酸味道极端敏感，闻之欲呕。对上官婉儿手中散发着浓重醋酸味的瓷瓶充满忌惮。他伸手掩鼻，屏住呼吸，抽身急退，一下子退到书房外面的走廊上，气急败坏地喝道：“快塞上瓶子……我不懂得药方。”

他急退出门，吓了四女一跳。方馨月首先追了出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左氏姐妹跟着跑出来。站在走廊上的婢妇们个个惊奇探问。

“快塞上瓶子，我闻不得这个味道。”吴不可声嘶力竭地叫道，心脏怦怦乱跳，额头青筋凸出。膏盲之地毒蛊似乎要发作，巨大的痛苦即将来临，不由得他不惊慌失措。他索性离开走廊，快步走到外面，就站在盛夏骄阳下晒着。

还好远离了醋酸味儿，毒蛊似乎安稳下来，重新蛰伏，没有发作。

听清他言语，方馨月和左氏姐妹扭头还没喊叫，上官婉儿已经把木塞塞回瓶口，惶恐不安地走出来，站在走廊上不敢走近，连声陪罪道：“是婉儿不对，是婉儿不对。抱歉抱歉……”

惊扰有顷，左氏姐妹和上官婉儿歉疚地告辞而去。方馨月眼睛盯着吴不可，诧异道：“奇怪了，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饺子蘸醋啊！”

吴不可也不明白。难道毒蛊怕醋？那是不是可以喝醋逼它滚蛋？但是万一逼虎离山不成，虎发疯伤人咋办？寻思无计，不耐烦地道：“长大了就不喜欢了嘛，人都是会变的。你以前好像也没这么好事。”

方馨月低下头，侧着脸，眼睛一闪一闪的瞅他，嘟嘴撒娇道：“定可哥哥，你变了，开始讨厌馨月了。”语气充满了失落。

吴不可怔了一下，直觉上明白这时候应该说几句安慰言语，转念之间却想不如趁机冷言冷语让她失望走人，免得整天来纠缠？自己朝不保夕，哪有心思陪她玩耍解闷？再说他可是假冒的，没有陪别人老婆玩耍解闷的义务。万一方馨月一怒之下解除婚约，那是苏定可的损失，又不是他吴不可的损失。

当下便冷着脸色，道：“方馨月，我都跟你说了，我要好好学医，没闲功夫陪你玩耍。另外，以后不要再带人来看病了，今日是最后一回。”

“好吧好吧，不带病人就不带病人，我自己一个人过来找你玩就是了。”方馨月不以为意。吴不可摇了摇头，强调：“我要学习医术，背诵医书，恐怕没功夫陪你玩耍。”

方馨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问道：“你是说，我以后都不能过来找你了吗？”

吴不可硬起心肠，道：“有事当然可以。没事就别来了，找你姐妹们玩去吧。”

方馨月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发作道：“你是你，她们是她们，方馨月过来找你，只是想玩么？玩玩玩，你就知道玩！”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