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之少年更夫 22-一室

闻言，女子满脸不相信，定定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只是脸上血色一点一点褪得干干净净。吴不可本来不敢看她，这时候心知不妥，强撑着抬眼与她对视。又怕眼神畏怯惹她起疑心，竭力运行所剩无几的内家真气到眼窝，加强眼力。

两人四眼相对，眼神交汇，无形无影2中充斥着交锋。女子凝视他片刻，见他并不躲闪，心下相信了。眼神柔和下来，轻轻的道：“定可，姐姐忘记了谁也忘不了你。就算咱们死了化成灰，姐姐也认得出你的。听你说一觉醒来忘记我了，姐姐好难过……但是姐姐知道，你恨姐姐，你不想记住我。你忘记了我是谁，姐姐不怪你的。不过姐姐还是要求你记住了，不管姐姐变成了谁，不管姐姐身在何处，姐姐的心，永远都在你这边。”

这女子魔怔了，鉴定完毕！吴不可哭笑不得，摸着后脑勺说不出话来。

女子情深意长地看着他，也不再说话。只是脸上那种款款情深的模样，让吴不可郁闷无比。他无奈地道：“我先上去看看，得空再带些水下来给你洗沐，陪你说话。好不好？”

女子颔首同意，柔声细语地道：“你知道的，姐姐为了你，生死不顾。因此你别跟姐姐堵气，好不好？你上去，尽快派人找到白谢夫妻，好不好？毕竟咱们两个人身边的人很多很多，能够替他们着想一些，也是好的。”一派知心大姐姐哄慰邻家小弟弟的口吻。

吴不可含糊应了，起身离开。

从卧室床底下爬出来，已经是辰牌时分，却不见红日东升，窗明室亮。原来侍云猜对了，彤云密布，天阴欲雨。

也不叫侍云进来服侍，自己匆匆忙忙换了衣服就开门启窗，扬声招呼侍云打水洗沐。听得王小二远远经过，大声嚷嚷道：“凉快凉快，刮风了，好凉快啊……啊，雨来了！快走快走……”

啪啪啪，啪啪啪啪，豆大的雨点撒豆般洒落下来，打得屋上瓦片炒豆一般爆响。顷刻间，天昏地暗，雨脚如麻。雨点打得树木技摇叶舞，颤动不休。一阵风刮过，雨点横飞，穿堂入室，惹出一片惊呼闪避声、关门闭户声。檐口流水如瀑，劈里扒拉地奔下来，砸落在檐下大水缸里，水花四溅，响声一片。

吴不可叫来侍酒，吩咐她派人去大长公主府告知方馨月一声，这么大的雨不要来了。虽然想到不可能有白谢夫妻俩守在后花园门外，但为了不让地下室女子说嘴，他还是叫来王小二，要他即刻出门绕行成国公府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等，尤其是后花园附近。

看着檐外滂沱大雨，王小二藏下心中不情愿，领令冒雨而去。半个时辰之后回报，没有发现什么。

下雨天，婢仆们纷纷偷懒，不叫不来，倒是方便吴不可瞒着人取水取食，送入地下藏娇金屋。

午后，心悬地下室女子，他托词要睡，关门闭户，下了地道。悄无声息地摸进地下室，想看看女子背着人会做些什么。

他视夜如昼，脚下无声，存心悄然靠近，女子根本发现不了。

只见女子已经除去外裳，依旧像先前那样只穿着肚兜亵裤，头上凤钗耳边宝珥项间珠链腕间镯子悉数摘掉，如云秀发随意用一条绿带子挽着，变回娇慵疏懒的小妇人一个，蹲在泥堆旁边正在和泥，口中轻轻的唱道：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情火多多，饱受折磨。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拿得水来，重新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情火多多，甘受折磨。祈愿苍天，可怜两个，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生生死死，土里一摞。死死生生，泥人两个。”

她反复吟唱，饱含深情，满腔爱恋全都在歌声中流露无遗。声调一开始还有点轻快，但很快就变得沉重迟滞。手上动作不停，把那两个小泥人打碎，混合成堆，倒水搅拌调和，再重新捏塑成像……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吴不可不敢打扰，悄悄的退了出去。

良久良久，歌声消失，随即，啜泣声起。吴不可干咳一声，故意脚下用力，大步踏进地下室，无视她泪流满面，问道：“姐姐，你在干嘛？”

“没啥事，捏小泥人玩。”女子收住眼泪，哑声回应。放下刚刚捏出体形轮廓分得清男女的小泥人，在旁边水桶内洗净手。吴不可从壁柜里拿出汗巾递上。

女子直接拿汗巾擦干脸上泪水再擦干双手水迹。放下汗巾，习惯性的伸手又来拉他，口中道：“去里面说话。嗯，有没有……”却不说下去。

吴不可已经盘算多时，虽然囿于年龄和见识，无从去想接下来说的话将会引起什么后果，但已确定不能不说。直截了当地道：“此时此刻，是大晋崇观十年六月十二日。你还记得你过来的时日吗？”

女子满脸茫然，问道：“你说啥呢？”吴不可沉声重复了一遍。

女子脸色大变，放开他手，腾地一声坐倒在绣榻上，声音发颤，道：“你……你搞错了，怎么会是六月十二？九……九月十二吧？咱们前天见面，不是刚刚喝了重阳酒祝寿？”

吴不可摇了摇头，诚挚地盯着她惶恐的眼睛，道：“我刚才问了十七八个人，大伙儿都说今日是大晋崇观十年六月十二日。你记得你来的时日吗？”

“崇观十年？天啊，不是崇观七年？今年是崇观七年啊！他们一定弄错了，今年怎么会是崇观十年？呵呵，定可，你骗姐姐的对不对？真是个坏弟弟。”女子先是惊得白了脸，扑上来抓住他的手，满脸焦急，这时反倒轻松地笑了。

她被封印了三年……不是，是两年多！吴不可吐出一口大气，缓缓摇头，道：“姐姐你别着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一觉醒来还记得我，而我一觉醒来，却记不住你是谁，并且忘记了时日。刚才上去，大伙儿吓坏了，说我失踪了两年多了。我怀疑，咱们遭了什么暗算，整整昏迷了两年多！”本是就着女子的话说说，说到这里心中有个模糊的念头闪过，急忙想要抓住那个念头，那个念头却是一闪而过，无从辨认捕抓。

女子脸无人色，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打摆子似的哆嗦着道：“难道是安魂草？不不不，你在说什么？你说咱们一觉睡了两年多，从崇观七年九月睡到崇观十年六月？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出去看看，走走走，你带姐姐上去看看，带姐姐上去看看。”

之后无论吴不可如何劝说，她都不相信，一个劲儿要出去看看，马上就要出去，等不到晚上。并且随着吴不可的劝说，她渐渐的有些狂躁起来。吴不可无奈，只得拉她出门，道：“那就上去看看吧。”

他一答应，女子马上恢复宁静，于是等她重新梳妆着衣，方才手携手出发。衣服还是那一身衣服，但这回女子装束力尽简单，头发只在脑后挽了个妇人髻，没有缀玉流苏披肩，没有那一身珠光宝气的行头。

两人从吴不可床底下爬出来，吴不可带她到窗边，窗启一线，让她看看外面崇观十年六月十二日的倾盆大雨。雨脚连绵，水流哗啦，天地间一片氤氲水雾。

窗外柳枝跌落芭蕉倚倒，牡丹低头芍药垂泪，无数娇花嫩蕾不堪暴雨，颤栗东风。更有许多落红在浑浊的水流里扑腾翻滚，挣扎不休。无奈体小力微又是无所攀附，再怎么样翻腾挣扎不甘心，都只能随波逐流，或坠落沟壑，或陷于圊溷。

但是崇观七年肯定也下过倾盆大雨，如何确定今日是哪日？吴不可搔首踟蹰，一时陷入类似如何证明我是我的困境之中。

女子反而显得胸有成竹，在他室内绕行一圈，没看到她想看到的，回到吴不可身边，轻声道：“叫人拿最新的邸报来，这十天半个月的都要。多拿几份。”

吴不可恍然，急忙出室来寻。是时，除了官方翰林院主编的官方第一大报《大晋条报》每日发行之外，还有由几个大儒成立的东山书社主办的《晋江朝闻报》每三日发一刊，由京城印书大坊善琎坊办的《晋风杂报》每五日发一刊等几家大小不一的报纸。甚至还有扶桑国、大楚国发行的报纸，每隔半个月就会出现在汝阳城各大书坊上公开售买。

《大晋条报》：崇观十年五月初二，蒙寇犯边……

《晋江朝闻报》：蒙贼七年四月寇边，破邕州。太守王丹、守将公大为殉国。八年五月寇边，陷蓟州。守将束十力殉国。十年四月复寇，连破三关，掳我万千子民……

《晋风杂报》：崇观八年五月某夜，休州月忽暗且小，未久复明。且大，倍逾平常。异哉此变！识者曰……

崇观十年三月某夜，泉州至越州凡八百里民众，俱见南方流星大赤，自南而东，没于越杭两州之间。识者曰……

女子默默浏览案上七八份报纸。有顷，她放下报纸，面无表情，魂不守舍，空洞的目光把整间内室巡视一遍，轻声道：“定可，你陪姐姐下去呆一会儿，咱们好好说说话。姐姐眼下，心里很慌，很慌，很慌。”

吴不可担心地看着她，应了。稍作收拾，两人重回地下室。这回，吴不可担心她精神恍惚会跌摔，主动拉着她微凉的玉手。

回到内室，见到熟悉的床榻，女子泄气皮球一般扑倒在被褥之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吴不可吃了一惊，过来想要安慰，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她哭得双肩抽动，十分可怜，不禁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伸手想去扳她肩膀揽抱入怀，终究只是敢于想想而已。

还好女子并没有哭泣太久，一会儿就收泪止泣，坐起身嘶哑着嗓子，道：“定可，事到如今，姐姐回不去了。你可要我？”

吴不可一怔，慌忙说道：“姐姐说啥呢？苏定可但凡还有一丝良心，必定不能说不要。姐姐放心吧。”看她满脸泪痕，急忙拿汗巾递给她拭泪。

女子仰起脸，也不言声，只拿深情的眼光看他。吴不可愣了一下方才会意，只得亲自动手帮她擦拭脸上泪水。未曾如此做小伏低服侍过他人，有些毛手毛脚。

女子微微闭眼，颇有些享受的样子。待吴不可收手退开，方才开口说道：“定可，你好像有点胖了。奇怪了，一觉睡了两年多，你好像反而变年轻了。”

吴不可心头咚地一声，强撑笑容，道：“姐姐你去照照镜子，你也变年轻了。”

女子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淡淡的道：“定可，说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姐姐。为什么姐姐醒来，不是在这里？”

已经大略摸清这女子心性，是个聪慧明敏的，不好糊弄。吴不可心下微微紧张，饰词道：“我醒过来的时候，脑袋疼痛，好像要裂开了。又是黑漆漆的一团，都不知道在哪里。还好很快脑袋就慢慢不疼了。我眼睛也有点看得到东西，就找到烛火点上了，才发现就在书房。你也在，我就不敢叫人了。奇怪了，我知道咱们的关系……知道你不能让别人看到，但是忘记你是谁了，怎么都想不起来。后来我就把你叫醒了。”

女子沉吟道：“你醒过来的时候，你我都在书房？除此之外，没有发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