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之少年更夫 21-一像

吴不可寻到桌上烛台，把蜡烛插进去。转头打量房间物件，颇有目不暇接之感。闻言心头一动，忙忙过来阻止，道：“水别喝了，小心喝坏了肚子。你稍等，我上去拿些饮食。”拿过水壶，出门把壶中剩水倒入泥堆旁边的木桶内。

女子虽然舍不得他离开，还是挡不住饥渴难耐，点了点头。瞥了屋角计时沙漏一眼，叮嘱道：“那你小心点，早起早回。嗯，眼下是寅时末。”

吴不可话一出口便即后悔。他不知道机括机关在哪里啊！无法改口推诿或要求她指引道路，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房间。

“等等。”女子持烛追了出来，“你拿着烛火，小心看路。”吴不可正要推诿，却见左边墙壁上有个简陋的壁柜，没有柜门，里面放着不少居家小物件。匆匆一顾，计有七八个火折子、两盏铜油灯、十余根蜡烛、五个白瓷酒杯，三个饮水瓦瓯，一把紫砂茶壶，七八个紫砂小茶杯，五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汗巾，三把小铲刀，两把小刻刀……物件多多。

便不再推诿，拿过女子手中烛火引燃一根新烛，擎烛而行，以免女子起疑。

离开房间，依先前道路快步而回。但是到得岔路口，不再依原路回书房，而是折向另外一个方向。因为书房无饮水无食物，但卧室有。侍候他的侍女们一个比一个馋嘴，打着他的名义在他卧室外室备下许多点心果脯。依他估计，地道另外一个方向不是通往他的卧室就是通往后花园，否则苏定可金屋藏娇就不方便了。距离后花园不远，就有专供内院诸人饮食的小厨房。众护院和王小二等仆，三餐都在外院大厨房，与主人分隔得远远的。

片刻之间便到了地道尽头。尽头处是一排向上的台阶。认真数一数，二十八级。站在第八级的台阶上直起身，刚好脑袋蹭到头顶一块方形铜板，不用说打开铜板就能出去。眼睛一扫，发现有一个婴儿拳头大的铜铸拉钩镶嵌在左侧泥壁上，在烛火的照耀下反射着光芒，十分明显。

吴不可吹熄烛火，放在台阶上，抓住铜拉钩用力向外拉。

“轧轧轧轧轧……”熟悉的机括微声中，铜板缩入头顶洞壁不见，一处开口露出，看样子就在卧室内室床榻底下。

张耳倾听一下，外面并无异常，静悄悄的。吴不可小心翼翼地爬出去，探头看，不出所料，正是自家卧室。

他快步来到外室寻找清水食物，匆忙之际发出声响，惊动到了值守在门外的侍云。外室门户是由外面开进来的，内室门户才是从里面闩上。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在保证主人隐私的同时又方便婢仆的服侍。

外面值守的侍云正坐在台阶下无聊地摇着蒲扇，闻声过来，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问道：“少爷，是你吗？怎么不点烛火？太热了睡不着吗？这么闷热，说不定一觉醒来就下雨了。明儿早上必定转冷的，少爷小心着凉。”借着门外溶溶月色，依稀看得是自家少爷在开箱开柜。

吴不可回应道：“我睡醒来觉得饿了，找些吃的。你别管我，出去吧。没听到我的呼唤不用进来服侍。”

侍云应了一声，缩身关门回去。这少爷风流好色，已经坏了侍酒的身子，夜深人静的，她并不想因为关心少爷反而搞得自投虎口。

吴不可拿了食物清水，快速回到内室，关门上闩，关窗上扣，不让下人轻易进来。床底下铜板已经自动恢复，摸索片刻不得要领，只得运起六知诀，凭借所余无几的真气感知到机关按钮所在，打开入口，匆匆进入地道，赶回地下室。

这一来一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女子却已是倚门伫立望穿秋水。见到他，猛扑上来，死死搂住，将身子在吴不可怀里乱蹭，蹭出一身香汗也不管。吴不可哄慰多时，她方才离开他怀抱，但是玉手再次死死拉着他的手不放。并且使出撒娇大法，一口水、一口食都要吴不可喂饲。

她见得食物，欢喜无限，感激不尽地道：“定可你真的有心了，知道姐姐喜欢吃桂花糕。嘤，来，定可你喂姐姐。”推他坐在几案上，双腿一分，直接胯坐在他身上，呶起嘴唇倩人喂饲。明明动作放浪，却因脸上神情娇媚可爱，因此并不让人觉得有多少放荡下流。

吴不可心头苦笑。他匆忙来回，食物只是随便抓取，哪里知道她爱吃啥厌恶啥？这女子魔怔了。

她秀发松散，本就别具娇媚慵懒之美，又只穿单衣薄裤，一身粉嫩呈现眼前，本就色色动人心魄，如此亲昵痴缠，肉香四溢，血气方刚的吴不可哪里受得了？一时之间脸面大红。想推她下来又不敢碰触她柔嫩肌肤，慌忙拿食物堵住她嘴，打断她进一步的举动，道：“先吃东西，填饱肚子。嗯，时候不早了，我一会儿就得上去了。”

女子神情陡然一变，明亮的眼睛刹那之间黯淡无光，仿佛一身生气被吴不可一句话顷刻间打灭。默默地坐在他身上啃食了几口桂花糕，喝了一口水，起身离开，秉烛出外。

吴不可摸头茫然一阵子，起身来到外室。只见女子不避地面肮脏，蹲在地上，右手按住矮凳上一物，左手拿着刻刀正在雕刻那物事。敢情她是个左撇子。

吴不可上前观看，身躯微微一震，心起波澜。原来她正在雕刻一个五六寸高的小男人，这个男人的面貌栩栩如生，正是他的面目。嗯，不是，是她的情郎苏定可的面目。

“姐姐的雕像，你当真不想把它刻好，留着做记念么？从今往后，你不想再惦记姐姐了吗？”女子头也不回，专心雕刻着小泥人身上最后几刀，梦中呓语一般喃喃道。

“呃。我……不要了。以后，那个……相见不如怀念。”吴不可明白过来，暗暗松了一口气。囿于冒充的假身份，他无法直接询问她是谁，也就不知道要怎么样发落她。但是显然她要走了，那就别管了，爱谁谁吧。

“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呵呵，好吧。那，定可，趁还有点空闲，姐姐最后再给你一次。你还想要吗？”女子放下刻刀，拿起小泥人，站起身来，玉脸嫣红，含羞带笑，眼泪却像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而下。

“唔……时辰不早了，马上就要天亮了。”吴不可额头冒汗，讪笑着退开两步，转头躲避她深情无限的眼光。张冠李戴的事情他才不乐意。

女子见他畏缩，十分失望，脸上嫣红顷刻间消褪干净。低头啜泣片刻，抬起头，忍住泪水，哽咽着道：“好吧。那你等姐姐穿好衣服，送姐姐离开吧。”转身进入内室着衣。

吴不可摸了摸鼻子，站在外室等着。这时候才留心到脚下不远处扔着一个跟刚才女子手中泥人一样大小的小泥人。拾起来一看，依稀就是女子样貌，五官轮廓已经大概成型，只差最后几刀精雕细琢。

吴不可放下小泥人，心里头有点明白了。苏定可十之八九也擅雕刻，和这个女子是一对有着共同艺术追求的璧人。只是一双人儿情深深雨蒙蒙的，怎么就一个离家出走，一个变成塑像？难道是苏定可因爱生恨失心疯，把她塑成雕像然后离家出走？唉，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两盏茶功夫之后，女子方才擎着烛火踏着小碎步出来。这时候的她云鬓高挽，整个人气质为之一变。但见她发压凤钗，耳垂珠珥，项有明珠，手系金镯。上身内有白罗衣，外面一袭绸缎对襟长袖罗衫，外衬缀玉流苏披肩。下系百褶凤尾裙，细细的腰带嵌珠缀玉，还好没有系上叮当乱响的环珮之类物事。雍容华贵，风姿如仙。

吴不可被对方艳色所慑，呆呆地看着她。半晌回过神来，默默地看着，不知说什么好。这女子打扮起来风华绝代，恐怕不是一般的人物。这是哪个王公贵胄人家的小媳妇出轨成国公府的小公爷吗？

女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幽幽地道：“今生已过矣，愿结来生缘。”当先出室，更不回头，也不再拉着他手。

吴不可接过烛火，默默跟在后面。这才发现女子罗裙下隐约可见另有衬裤。脚下是一双小巧精致的大红凤头履，走起路来一前一后，一前一后，鞋尖上凤头乱点，瞧来十分娇俏可爱。

到得地道岔路口，女子想也不想，径自走向卧室那个出口。吴不可方才想起来，慌忙问道：“姐姐，你这……要如何离开成国公府？”

女子脚步不停，道：“姐姐来之前就安排好了，白于雪、谢云鹤夫妻俩会驾着马车等在后花园侧门外的。还有如玉这丫头。”顿一顿，诧异地扭头看了吴不可一眼，道，“先前回回如此安排的，定可你如何有此一问？”

吴不可倒抽一口冷气。这是哪跟哪？来之前安排好了？哪年哪月？是了，这女子这一身出门衣裳颇厚，不是春衣就是秋服，不是如今炎炎盛夏该有的出门衣裳。她到底是啥时候被封印起来塑成雕像的？

心念转动，伸手扯住她衣袖，沉声道：“情况有变，外面没人接你了。先回房再说。”

“哦？”女子脸色微变，依言转身随他往回走。问道，“外面情况有变？白谢夫妻俩呢？如玉呢？”

吴不可安抚道：“我不知道。但是外面不会有人接你了。你别急，先回房再说。对了，今日是什么时日？几月几日？”

“姐姐不是刚跟你喝过重阳酒么？怎么了？外面出啥大事？”女子声音充满诧异。心中不安，再次伸手拉住吴不可的手，抓得紧紧的不容拒绝。

重阳酒？去年重阳节？吴不可头皮发麻。心里确定了一些事情，口中只能继续安抚着道：“先回房再说。外面没出啥大事，但是我确定，白谢他们不在后花园门外。”

女子着急道：“白谢他们不在后花园门外等我，那必然是出大事了。你没派人寻找他们？”

吴不可只能做机器人状：“先回房再说……”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告诉她一些事情，同时印证一些事情。事情太过稀奇古怪，三言两语说不清，但是眼看就要天亮了，他又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没有太多时间耗在这了。

两人回到地下室内室，坐定，看看计时沙漏，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可以说话。吴不可还没盘算清楚，但女子坐在绣榻上眼巴巴地看着，况且时间紧张，容不得他考虑太多，只得开口说道：“长话短说。事情出了变化，不管你来之前怎么安排，眼下都不管用了。因此姐姐你委屈一下，在这多呆两天。我先上去安排安排，看看晚上能不能送你离开。好不好？”伤脑筋啊伤脑筋，说呢还是不说呢？

女子心头慌急，脸上却还是保持着娴静，颔首道：“好吧，定可你安排吧。但是最好能够找到白谢夫妻俩，由他们护送姐姐入宫，否则纵然皇上不理会，恐怕……其它人面前不好说话。”

入宫？皇上？这是什么鬼？吴不可呆呆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女子见他脸上神色有异，心知哪里不对，忐忑不安地站起身，问道：“怎么了定可？到底外面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吴不可手摸后脑勺掩饰心中震惊，支支吾吾地道：“外面没事，没啥大事。只是……你先坐下，不着急。唉，我觉得，我不知道怎么说。嗯，你别急，我慢慢说。”不说不行的，如果她当真是去年重阳来成国公府幽会之时被封印至今，如今贸贸然送她回去，她非让人当疯子不可。

心念一转，知道怎么说怎么问了。暗骂自己胡涂没有早早想到，道：“姐姐，你还记得……呃，昨晚上你睡着了之前，发生什么事吗？”

女子坐在绣榻上本是与他正面相对，闻言脸面红烫起来，上半身微扭，变成侧身相对，斜睨他一眼，风情无边。惹得吴不可心头热流涌动，强自压抑。只见她低眉轻语道：“你还问？咱们不是在一起吗？”

“呃……”吴不可摸着鼻子讪然微笑，心头郁闷得很。这样问不行？还好女子知道他这样问必有缘故，顿了顿，又道，“你昨晚上......死缠着姐姐不放，姐姐已经求饶了，你就是不理。后来……后来我就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就是你叫我醒过来的，贴身衣物也是你帮姐姐穿上的吧？”

爽歪歪，昏过去了？吴不可更加郁闷。想了想，又问道：“那，咱们……咱们上床之前说了啥，你记得吗？”

女子翠眉蹙起，首次对吴不可流露出狐疑神色，审视地将他上下打量，不满地道：“姐姐昨晚上跟你说的话，莫非你都忘记了？”

吴不可干笑，摸鼻，讪讪然道：“姐姐你说了那么多，我……我记住了一些，忘记了一些。你拣那些要紧的话，再跟我说说？”

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不无哀怨，道：“哪些要紧，哪些不要紧？倘若你觉得要紧的，必定牢牢记住了，何须姐姐再说？记不住的话都不要紧，无须姐姐再说。”

吴不可郁闷得都要哭了。眼看这样绕来绕去浪费时间，索性心一横，不看她，口中沉声道：“好吧，那我告诉你，你昏过去了，我也昏过去了。你醒来还记得我是苏定可，但是我醒来，记不住你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