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之少年更夫 20-可能

方馨月得赞，双眼弯弯如眉，明明还想端着架子不笑的，但是两个嘴角就是合不拢，屁股也坐不住太师椅了，起身作夫子踱步沉吟状，脆声道：“倘若还怕惹人起疑，咱们就日日抬着轿子来看病，这两天不忙带那宝贝，过两天再带。”

吴不可觉得她得赞忘形，开始画蛇添足了，担心夜长梦多，说道：“就明天吧。你找的轿子要结实，还不能太招摇太显眼。轿夫也要挑选嘴巴紧的。”

方馨月不耐烦了，挥挥手，道：“省得省得，我办事你放心。喏，银票在这，收好啊，别丢了算我头上。我去找人找轿子。”急火火去了。

三更半夜，练功毕，吴不可向菩萨塑像告个罪，许诺他日得便，定给菩萨再塑金身圣像。言讫，一把揽起，熟练地爬出窗子，携带着塑像悄悄的回到书房。侍酒不知何故这些日子不再纠缠不清，倒是方便他行事。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吴不可下手更不迟疑，运气于掌，一掌拍击在塑像肩膀上。一声轻响，塑像应手而裂，吴不可探头凑眼，从半指宽的裂缝中看去，顿时呆住。

俄而，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抓住裂缝两边用力一扳。在裂帛似的声响中，塑像被他扳断小半个躯壳，躯壳中一具身体显露，乃是一个只穿肚兜的半裸女子。

妖怪？吴不可额头冒汗，一颗心怦怦乱跳，半天不敢动弹。良久，发现四周安静，塑像并无异动，他擦掉手心不知何时分泌的许多汗水，揉一揉眼睛，强作镇静，六知诀真气发动，探手落在塑像躯壳内女子左肩“肩井穴”上，真气透体而入。

须臾功夫，确认是一个盛年少妇。要命的是，她还活着！

这女子目前正处于失温状况下的昏睡之中，身体机能全部处于停滞状态，按照道理早就该是死人一个。但她体内生机犹在，气存血活，躯体依旧保持柔软，并不僵硬，唯体内气淤血滞停滞不前，体表皮肤有点干枯脱水而已。生命状态特异之极。到底这个女子是人还是妖怪，他没有妖体与人体分别的认知经验，无法确认。但依常理计，十之八九是妖非人。他差不多已经与塑像夜夜相对两个月，哪个常人能够昏睡两个月不死？

一瞬间，吴不可张口欲呼：“来人啊”，总算理智不失，强忍冲动。暗悔破壳之前没有先行以六知真气探察。因为张太岳推测说是寒冰软玉，吴不可受此说法影响，一直以为就是寒冰软玉，之后再没有花心思探察，万万没想到会是一个大活人。

是了，应该是人。如果是妖怪，不可能让她好端端的活着，而只是包裹着这么一层脆弱的躯壳。他白天并没有守在佛堂，这塑像难保不会被人新近调包。

想通此节，吴不可恢复镇静。这塑像不管是谁搞的鬼，其中有何阴谋诡计，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抽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吴不可把女子放倒在床榻上，快速去除塑像外壳，尽量小心不让外壳磕碰到壳内女子。只不过塑像外壳与里面的女体十分贴合，他再怎么小心翼翼，还是难以避免揪扯贴体外壳之际有所剐蹭，也难免碰触到女体肌肤。他心急紧张之时，没有留心女子本是寒凉的躯体在他搂抱、翻覆、揪扯之际，想是受他体气熏蒸影响，慢慢变得温热起来，有点脱水干焦的头发和皮肤也似乎能够直接从空气中吸收水份，缓慢恢复正常状态。

片刻功夫，外壳全部除去，女子呈现眼前。乃是一个拥有花容月貌兼完美躯体的妙龄佳人。他一番折腾，佳人沉睡如旧。睡美人一头秀发松松垮垮地挽上脑后，上系黄色肚兜，下穿薄薄亵裤，衣衫单薄，质地华贵。是富贵人家在炎热夏季之时上床睡觉的寻常打扮。一身雪肤玉肌，处处粉光致致。玉体横陈，本该悦目赏心，这当儿却是让吴不可心慌意乱。

盘算片刻，还是决定救醒女子，问清她身份来历，以便处置。无论是他的书房还是卧室，除非他休息之时严禁打扰，否则贴身三婢随时需要出入打扫，这么一个女子根本无处藏匿。

手指搭住女子寸关尺位置，探测到了脉搏极其微弱的搏动，六知诀发动，真气透体而入。女子刚刚从失温状态下恢复体温，身体机能极其脆弱，吴不可真气入体，帮助她提气活血，振奋生阳，激活身体各项机能……

六知诀感知下，这女子身体机能停滞已久，经脉都已经开始萎缩坏死了，不像新近这几天才受拘。但如果当真受拘多日，她应该在无法动弹没有饮食的状态下日渐一日营卫无继、生机断绝、诸脉坏死、身体僵硬、躯壳腐烂才是，不可能至今犹活。

吴不可茫然不解。暗叹自己知识终究浅陋。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许多人穷尽一生都难以探究许多，自己不懂也不稀奇。

女子身体诸脉萎缩，气血停滞，吴不可不得不花费偌大真气为她行经理气、活血化瘀，修复萎缩经脉。行气之际但觉女子身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貌似一切都好生机不失，实则经萎脉靡，五脏六腑已经开始败坏失能，让他为了提振她生气修复她经脉脏腑功能，不得不竭尽全力。他暗暗叫苦，畏惧心起。这当儿收手不甘，继续施救又怕损耗己身太甚，另外不知道会不会救活一个祸胎。早知如此，干脆不救也罢。豁出去把她往佛堂一送，蒙被大睡装胡涂就是了。自己的六知诀终究还只能算是掌握了一些皮毛，否则不至于陷入如此进退两难之境。

足足花费大半个时辰，用尽一身真元，方才把女子体内诸脉理尽，生阳激起，身体机能全面恢复。这时候的女子才算真正处于活人入睡的状态，随时可以被唤醒或者自动醒来。

真气耗费殆尽，吴不可心跳气促，大汗淋漓，手足酸软。他强撑着退开去，打开窗边书橱下一扇柜门，翻找片刻，拿出半枝老山参，这是张太岳留给他保命的。万一练气出了岔子，可以嚼食老山参吊住一口气，等待他人施救。

吴不可狠狠一口，咬下小半段老山参嚼碎成渣，一口咽下去。片刻，但觉力竭难受的感觉消褪大半，方才站起身来，一边拿汗巾擦拭满脸满身虚汗，一边观察佳人。

这时候的美人面目鲜活，容色比刚才又胜了一筹。但见她黛眉如远山，琼鼻如悬胆。嘴小唇丰厚，望之如樱桃，只是如今淡然无唇色。下巴圆而微尖……嗯，跟方馨月有点相肖，她好像也是这么一个下巴，挺可爱的。

吴不可心头一动，帮睡美人盖上薄被，拿过剩余的半截老山参，咬了一小口，细细嚼碎，低下头，嘴对嘴喂入睡美人口中。差不多可以确定这女子昏厥已久，身体亏损太甚，醒来之后短时间内应该大加补益，否则恐怕寿命不长。至于为何当死而不死，那就不得而知了。

低头喂饲之际，睡美人鼻息细细，吹在他脸颊上，痒痒的，香香的，舒服之余，惹人心痒。

美人睡中无法自主吞咽，吴不可寻找片刻，找不到水，不想惊动女婢，又不敢抽身离开，只得罢了。老山参大补元气，含在嘴里也是有些效用的。

把掉落在地上的塑像外壳悉数扫入床下暂时隐藏，踌躇片刻，决定弄醒睡美人。连番折腾，已经是凌晨寅时上下，再耽搁下去，天色一亮，事情将会更加棘手。

担心睡美人醒来发现周遭一团漆黑会惊慌大叫，吴不可点燃烛台上一根蜡烛，一手掩住她嘴，一手扯她耳朵，低声呼唤：“醒一醒，醒一醒，大姐你醒一醒。”

“唔唔。”女子四肢微微挣扎，眼皮颤动，慢慢醒转过来。

“定可，”她还没睁开眼睛便低声叫道，“别玩了，你又在扯姐姐耳朵了。”声音沙哑含混，想是因为嘴里有老山参在。但吴不可近在咫尺，轻易可辨清她叫的就是“定可“这个名字。

吴不可呆住了。

女子觉察到嘴里老山参熟悉的清苦味道，知道是好东西，于是努力吞咽下去，抬眼看他，道：“定可，别闹了，姐姐好累啊。头昏脑胀，还有点渴。”这回吐字更加清晰，就是在叫苏定可。

“没……没有水。这里没有水，我出去拿。”

吴不可咽下一口口水，正要起身出去拿水，女子双臂一合，揽住他脖子，娇声软语，微笑道：“别去。太麻烦了先不要了。唔，来。”一口堵住他嘴，温软的嘴唇凑上来，恣意亲吻。

吴不可脑海中轰地一声，全身皮肤起了一层爆栗，这一刹那他全身颤动，想到了一个可能。这女子乃是苏定可的相好，苏定可一开始金屋藏娇，后来出了变故离开了成国公府，这女子无人保护，想是在睡梦中被人直接塑封起来，此刻醒来，不知时光之逝，还以为只是短短睡了一会儿，还在跟苏定可幽会亲热如旧……

不管是苏宁宁还是谁干的，把一个大活人活活塑成像，成国公府何其可怕也。

吴不可心头震栗，对这女子又是怜悯又是厌恶，当即用力把她推开，动作粗暴。女子娇嗔道：“干嘛？抱我啊，定可你怎么了？”伸手还要来抱揽。

吴不可沉声道：“我不……我……别动，我好像听到外面有动静？”

已经打算自承不是苏定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来。不知这女子身份来历，岂能轻易泄露自家身份？

女子吃得一惊，果然不再出声纠缠，仓皇四顾，抓住他胳膊的手更紧了。吴不可想趁机退开都办不到。

外面月凉如水，微风拂动林梢，枝丫微摇无声，风悄悄，星寥寥，夜漠漠，人寂寂。所谓的外面动静，乃是吴不可情急之下骗她的。

女子等候片刻，不闻动静，身体重新凑近来，一双眸子晶莹发亮，在他耳边低声细语，问道：“这里是你的书房？咱们怎么会在这里？嗯，能不能找点水喝？”

“好，我去找水。”吴不可想着应该出去给她找水。

“咱们不是在馨园么？怎么会在书房？书房整天人来人往的，小心落下了什么物事让下人寻着了。走吧，回咱们馨园。”

馨园？吴不可茫然不解。女子当先起身下地，示意他拿烛火。左手拉着吴不可，右手在北侧那座高高的书橱角落里寻找到一处微凹之处，用力按下。

“轧轧轧……”机括微响声中，北侧书橱缓缓向前滑动尺许，在书橱与墙壁之间的地面上，出现一个尺许见方的入口，入口处有台阶一路向下，约有二三十级。

女子赤足踩着台阶当先而下，左手拉着吴不可始终不放。纵然入口狭窄转侧不便无法并肩而下，她也宁可手臂弯折，一定要拉着吴不可，显见痴恋甚深。

吴不可木头人似的任由女子拉扯着，下了地道。心中惊讶、慌乱、好奇、迷茫等等感受混杂一片，无法形容。

他们下去片刻之后，机括声再响，书橱缓缓回归原处，了无痕迹。

地道狭窄，刚好供一人通行。虽然上下左右都是泥土洞壁，但墙壁修饰得光滑平整，地面更是十分坚实平坦，可知当时修凿这地道颇花心思。女子行走在前，纵然烛火跳跃光线不好，又是赤足，她却行走颇快，全不犹豫，显然对此处十分熟悉。她不知道吴不可视夜如昼，以为在昏黑的地道中秉烛而行，两人都是看不太清楚的，时不时娇声提醒小心撞到。

七八丈后道路右边有个岔口，女子带着吴不可折向转入。吴不可不敢发问，默默随行，用心记住。

这一段地道高度不变，但变得宽阔了一些。两人手拉手走出二三十丈便是尽头，尽头处是一间颇大的地下秘室。约有两丈来宽，三丈来深。室中有桌有凳，桌上地上放置着许多雕塑件，有神仙人像，有飞禽走兽，俱是泥土雕塑而成。有已成品，也有未成品，间杂放置，十分随意，但桌上地上颇为干净，并无泥土落渣。左边角落里还有一堆粘土园泥，泥堆旁边有桶有铲，都是和泥之物。右边有个门洞，显然那边还有房间。室中气息不算清新，但也并不如何浑浊，显然另外有通风换气之处。

“咱们不是在这里吗？为什么你要趁着姐姐睡着了，把我带上去？坏弟弟！”女子含情带笑，娇嗔道，一手接过烛火，回头又来拉吴不可的手，把他带进右边房间。这一间房间只有外面房间的一半大，但是方桌高凳、长案矮几、食橱衣柜、绣榻衾被、流苏锦帐、铜镜妆台……般般件件，应有尽有。屋角有一个计时沙漏，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毡。整个房间富丽堂皇花团锦簇，俨然是王公巨贾人家女子闺房。床头上搭着一身锦绣衣裳，看样子乃是女子的外衣外裳。不用说，这就是苏定可金屋藏娇之处。

“哦，好渴啊。还饿……”女子把手中烛火递给吴不可，放开他手，打开食橱，捧出一壶水，两个空瓦瓯，匆匆持壶倒水于瓯，仰头便喝，却是一口吐了出来，翠眉蹙紧，放下瓦瓯：“怎么这么难喝？”捧壶凑近鼻子嗅了嗅，失声道，“咦，多久没换水了，霉味儿如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