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之少年更夫 12-可练

张太岳脸红筋涨，连连搓手，道：“前辈高论，前辈高论。唉，惭愧啊惭愧……”

迟疑一下，道：“然，前辈言语，苛求过甚，有失偏颇。事关天下苍生，太岳不才，不敢不直抒胸臆。公子有所不知，内家真气，不是想练就能练的。而针灸药石之道，却是人人可学。学有所得，便可治病救人，岂能说没有内家真气就是浪得虚名，不能帮人治病？倘若如此，世间医家当失一半，剩下一半必为王公贵人宠占，贫苦之家但凡有个头疼耳热，莫非只能等死不成？纵然有几个浪得虚名的庸医低手，也不该阻止病家病急乱投医。须知神医国手，俱是从庸医低手中来。岂不闻：学书者，费纸；学医者，费人。岂有他哉？某些人自以为是，只道阻止病家去找庸医，或者干脆禁止低手行医，乃是行善积德之举，实则乃是固执颟顸之人。一者不能将心比心，设身处地体会病家急苦，俗话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此之谓也。二者不许低手行医历练，妄想神医天降，岂不可笑？”

吴不可无言以对。

张太岳沉吟一阵子，道：“不瞒公子，老朽七岁学医，至今五十五载，其间，十数次兴起练气之心，迭遭失败。这几年心如死灰，才学起打坐法门。”

吴不可愣了愣，惊问：“这么说，张大夫懂得练气法门？”

张太岳浩叹一声，语气萧索：“不但懂，还不仅仅懂得一家。道家练气法门，全真道教掌教李真人亲身传授；武功山太乙宫邱道长送册与我。武家练气法门，誉满京城的内家拳师傅先生授我口诀；杭州无忧山庄方庄主在我家整整住了一个月，意图帮我成就练气根基……唉，种种折腾，终究梦幻泡影，言之有愧啊。你可以说张太岳资质愚钝不堪造就，但据老朽所知，天下医家，欲练内家真气者十有八九，终得成就者百无二三。”

吴不可得闻张太岳懂得练气法门，双眼放光，喜极欲叫。然而强抑兴奋听下来，越听越是心惊意忙。到最后，宛若冷水浇身，从头顶冷到脚底，久久无法言声。

静默半晌，张太岳恢复平静，嘴角带着嘲讽的微笑，问道：“苏公子，你还想学练气法门么？”

“学。先生教我。好不好？”吴不可更不思索，毅然决然。他已经知道世道险恶，自己危在旦夕，不能坐以待毙。就像溺水之人，任何一根稻草都要抓住，任何一种可能都要尝试。这也是他前天想都不想就要买地实的原因之一。就算张太岳和云鹏设局来骗，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张太岳点头：“嗯。老朽今日过来，就是为了传授练气法门与你。”

吴不可喜出望外，立即拜倒在地上，意欲三跪九叩。张太岳却是满脸纠结，受了他一跪一叩便即止住不受，道：“我教你的练气法门，自己从来没有练出气来，却还要拿来教你，说来委实是笑话，因此不敢做你师父。然，我所知的练气法门无一不是正宗内家心法，不该轻突孟浪。是故代创立法门的前辈大德受你一拜，也无不当。你若是拜师学针灸药石之道，我勉强还能做得。但是如你刚才所言，你的医道在诊不在治，在气不在药，那你我似乎同道，实则异途。如此论来，老朽做不得你师父。”

顿一顿，脸现惆怅：“话虽如此，老朽……老朽有个不情之请，但望你能够答应。”

“先生请吩咐。”

“这个……嗯，不知如何，老朽倒是隐约觉得你能够练出内家真气。老朽的不情之请是，倘若有朝一日你当真练出内家真气，那个，那个……”讷讷然说不下去了，满脸难为情。

吴不可恍然明白，即刻接口：“倘若学生有朝一日练出内家真气，必定把练气经过详详细细禀告先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必当竭尽所能，帮助先生练气！”

张太岳如释重负，满脸笑容，抬起左手猛捋下巴黑须，连连点头，道：“好极好极，公子有心了。”高兴劲头上不及细思，难得爽快，道，“三年之内，你倘若当真练出内家真气，老朽便收你为徒，一身所学倾囊相授。到时候你且验证一下，医家只诊不治行不行得通？又再验证一下，真气治病或药石治病，哪个手段才是医家正途？”

吴不可嘴巴一咧，微微苦笑，想说什么又忍住。只是认认真真地答应了。

张太岳沉吟片刻，让吴不可裁了七张纸条，分别提笔写上一二三四五六七，道：“老朽这一辈子，陆陆续续，学了七家正宗练气法门！武家二门，佛家二门，道家三门。唉，贪多嚼不烂，痴心妄想害死人啊。你莫学我，你且挑准了一家，好好练习。”

吴不可方才明白他裁纸要干嘛，原来是供他抓阄之用。

说话间纸上墨水已干，张太岳揉纸成团，先混淆成堆再一一排开，沉声道：“你来抓。自助者，天助之。但愿你能够早日练出内家真气，助我成就平生夙愿，结师徒一生之缘。”

他敛容正色，一本正经，吴不可本就既兴奋又惶恐，让他感染得更加忐忑。忍不住轻轻地吸了口气，心中默默祷告片刻，伸手抓起一个纸团。打开来，是个“六”字。

“六。道家八宝大成功。但愿你从今往后，六六大顺！”

书房东侧，有一小片桑树，桑叶翠绿且大，在微风中微微晃动，给这个阳光强盛的酷暑带来些许凉爽，给几只夏蝉带来居宿之地。因为主人交代退开去不要打扰，张太岳的随侍小童偷空躲在桑林中，坐在一块小石头上观察地上一排蚂蚁在搬家……

外面蝉鸣桑林，书房中一片安静。张太岳一板一眼地传授八宝大成功练气法门。

所有的内家练气法门，在基础阶段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动功还是静功，无论是立式还是坐式、卧式，都要求放松心情，空出己身，静心定虑。放松、放空、清静、无我……然后静中生慧，静中生意，静中生气。似有又无，绵绵若存。

倘若静心定虑到一定的功夫，便可略略存意，引导天地生气日月精华进入体内，蓄于丹田下腹，便是练气法门。所有的正宗内家心法，练气基础阶段都是如此。只不过，有的功法重在意守丹田，不管呼吸气息；有的功法要求配合呼吸，一吸一呼，随着呼吸采气，吸入呼止；有的功法要求两吸一呼，吸长呼短。有的功法采用腹式呼吸法，要求吸气时腹部鼓起，呼气时腹部凹下；有的功法反之。

再者，就是静心阶段，有的功法要求什么都不要想；有的功法要求想像己身化入大地；佛家功法还有观想菩萨法身、直接成就的。采气入体阶段，有的功法要求气从头顶“百会穴”入体；有的功法要求气从额头中间“印堂穴”入体……

练功时辰，多数以半夜三更子时为选。也有的功法选择寅时地气生发之际，还有的功法说子午卯酉四个时辰都可以。

这些且不论。练气根本，静心定虑、意守丹田为先。单单这个，难倒无数英雄汉，包括张太岳。张太岳道：“凡人眼耳鼻舌身，般般有感，时时有知，说放空，岂是容易？心如走猿，意似飞马。心猿不定，意马四驰。古人诚不我欺。前念祛除不过片刻，后念如恶客，不邀自至。老朽即便持空静之咒经年，亦难自止。强行之，意转烦躁，心火起矣，只能辍功认输。但你犹是少年，混沌初开，不妨试一试。”

即授与道家八宝大成功之空静两字咒。授毕，辞去。

试试便试试！吴不可双手握拳，绕室一圈，以缓解心中兴奋。张太岳说练气以三更半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最为适宜，也就是子时。吴不可却是等不得了。

出室看看辰光，西方天边红霞灿烂，正是日薄崦嵫时分，当在酉时。略作盘算，亲自跑了一趟厨房，要求先准备他和侍云侍烟的晚饭。回来顺便溜达一圈，交代王小二们夜晚小心火烛。最后，带着侍云侍烟两婢胡乱填过肚子，早早回房安歇。不敢吃太饱——饱腹不可练功，张太岳交代过的。

回到卧室，吩咐她们守在门外，不可擅离，不可打扰，不可喧闹……总之郑重其事，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项，自行入室，关门闭户。

却从后窗翻窗而出，蹑手蹑脚地摸向闲置无人的佛堂。

刚才溜达一圈之时已经看准了佛堂虽然门户紧锁，西面山墙的窗子窗扇合页却是开裂见缝，略行破坏就可以启窗进出。

到得地头，使蛮力拉扯窗扇，扯脱合页，卸下窗扇，便得翻窗入室。

满室霉气，四壁萧然。一尊真人一般大小、泥塑的观世音菩萨靠墙端坐在北侧低台上，塑像脚下放着两个蒲草编就的蒲团。除此之外再无余物。地上积尘颇厚，塑像身上也落得许多。

吴不可不由自主，合什俯身，向观世音菩萨塑像拜得一拜，用衣袖给塑像扫却积尘，又把两个蒲团拿到窗外轻轻扑打，去除积尘，再放回原处。地上浮尘就不管了，若要清扫，难免弄得满室空气污浊。心想以后再打扫也不迟。定定心，就在敝旧的蒲团上面盘腿坐下，垂下眼皮，微微阖眼，开始练习练气法门。

坐了一阵子，还没如何静心定虑，持空持静，意存丹田，双腿与腰背开始酸疼起来。心知这点苦头躲不过，只能忍耐。又片刻，腰股更加难受，还是置之不理，努力把难受摒挡在外，把意念放在脐下三寸，那一处无数练气士执着着的丹田气海……

然而腰股间的酸疼越来越是难挨，让他根本做不到持空守静，只是努力坚持不动弹，跟酸疼作斗。但是心思用在与酸疼较劲上，哪里来的空静？意守丹田更加谈不上了。发觉到这一点，吴不可甚是沮丧，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是发狠再发狠，跟自己的身体较劲：我就不动，看你怎么疼！反正与曾经遭受的苦难相比，这些酸疼实在不值一提。

这么去想，感觉腰股酸疼仿佛变轻了些，于是空静咒再次持继……又不久，酸疼渐渐变成僵木发胀……后来，感觉上，下半身一分一寸离体而去，不再是自己的。吴不可依旧置之不理……

不知不觉中，他丹田微微发热，整个人恍恍惚惚，浑然忘我。是时，自然而然就明悟了意守丹田的妙诀。那感觉十分玄妙，难以言说。犹如夏天饮冰雪天拥裘，冷暖自知。

勉强言之，就是似守非守，不守而守。意念不守丹田肯定不行，但若是意念太重，也失去空静之心，与法门乖违。

这个时候，忽然感受到丹田处一团微小却沉实的气正在微微转动，如同地球自转。一开始感受模糊，但很快就清晰可辨。吴不可恍然大悟，那就是彭村长留给他固本培元用的先天真气！以前从来感受不到，还疑心对方骗他呢，如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吴不可感激涕零，两行泪水从双眼中流出，滴落在盘坐的双腿上。但是他根本没有注意。这当儿，他正沉浸在得气的快乐之中。随着气感的清晰，脐下三寸处微微膨胀，仿佛有人在给那个地方灌入温暖的气体。丹田气感自然而然生发出来，一时之间，全身舒美，欢欣难言。

这同时，不需他刻意采撷引导，天地之间的生气自动从顶心入体，一路迅速下行，直达丹田，如磁遇铁！生气融入丹田中的先天真气，如江河入海，不起半点涟漪。本在丹田中缓缓自转着的先天真气源源不断地吸收入体生气，微微膨胀，慢慢壮大，自转速度随之逐渐加快……

半个时辰之后，天地生气入体之感消失，意识自动恢复清醒。他吁了口气，站起来，但觉一身轻快爽美，先前腰股所有的不适全不知哪里去了。

兴奋难抑，忍不住少年心性发作，绕室奔跑一阵子，扬起满室尘埃，落了塑像一身，自己也呛得不行。只得匆匆向菩萨告个罪，翻窗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