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剑 第三章 林中怪客

大人们走了进去，一个青衣小帽，长得很清秀的孩子，却走了出来，拿出一根大红色的丝带，在外面的树枝上打了个结。小孩也走入林木深处，唐秋月就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去喝酒的好。”

黑蝴蝶道：“这地方不好？”

唐秋月道：“很好！”

黑蝴蝶道：“既然很好，为什么要换？”

唐秋月道：“因为这个。”

她指了指树枝上的红丝带。

黑蝴蝶道：“这是什么意思？”

唐秋月道：“这意思就是说，这地方暂时已成了禁地，谁都不能再进去。”

黑蝴蝶冷笑道：“这是哪里的规矩？”

唐秋月还没有开口，树林中忽然有琴声传了出来，悠扬悦耳的琴声，充满了幸福愉悦。

黑蝴蝶的手却已握紧。

就在这时，道路上忽然奔来了十一快骑，马上骑士一身劲装，剽悍凶猛，每个人背上一柄大刀，刀上的红绸迎风飞舞。快马一冲入树林，骑士翻身下马，动作矫健。

江湖中真高手并不多，这十一人都是高手。

动作最快的是条独臂大汉，一冲入树林，就厉声大喝：“拿命来！”

树林里的琴声没有停，听来还是那么悠扬悦耳，令人欢悦。

十一条大汉已冲进去。

黑蝴蝶道：“这些人是不是天山来的？”

唐秋月道：“嗯。”

黑蝴蝶道：“天山大刀果然有胆子。”

唐秋月道：“嗯。”

黑蝴蝶道：“你看她们是干什么来的？”

唐秋月道：“是来送死的。”

这句话刚说完，树林里就有个人飞了出来，重重的摔在地上。一摔在地上就不动了，连叫都没有叫出来。

这个人正是那最剽悍凶猛的独臂大汉。

悠扬的琴声还没有停。

树林里却不停的有人飞出来，一个接着一个，一共是十一个。

十一个人一飞出来，就摔在地上，连动都不会动了。

冲过去时，动作都很快。

出来的更快。

黑蝴蝶冷冷道：“果然是来送死的。”

唐秋月道：“想来送死的好像还不止这几个。”

黑蝴蝶道：“还有我？”

唐秋月道：“现在还轮不到你。”

黑蝴蝶没有问下去。

她已经看见两个人从路上走过来，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的年纪并不大，最多也只不过三十岁左右，而且是个女人。看起来很娇弱，很秀气的女人，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悲伤之色。小的比刚才出来结丝带的孩子还要小，一双大眼睛的溜溜的转。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又聪明，又可爱。

可是他要做的事却好像不太聪明。

他们正在往树林里走。

连黑蝴蝶都不忍眼看着他们去送死，已经准备去拦阻他们。

他们也看见了树枝上的红丝带，那翠衫少妇忽然道：“解下来！”

孩子就踮起脚去解了下来，却拿出根翠绿的丝带系了上去，也打了个结。

然后两个人就慢慢的走入了树林。

两个人好像都没有看见地上的死尸，也没有看见黑蝴蝶和唐秋月。黑蝴蝶本来准备去拦住的，现在不知为了什么，已改变了主意。唐秋月更连动都没有动。

可是她们眼睛里却都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树林里的琴声突然停顿。

风吹木叶，阳光满地。

琴声停顿后，过了很久很久，树林里都没有声音传出来。

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抚琴的人是谁？

琴声为什么会忽然停顿？

那少女和童子是不是也会像天山大刀们一样被抛出来？

这些事无论谁都一定很想知道的，黑蝴蝶和唐秋月也不例外。

所以她们还没有走，就连跟在后面的马夫，都瞪着双眼睛在等着看热闹。

没有热闹看。没有人被抛出来。

她们只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踏在落叶上，走得很轻，很慢。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刚才把红丝带系上树枝的那个大孩子。那两个人慢慢的跟在她身后，一男一女，看来像是对夫妻。她们的年纪都不太大，衣着都很考究，风度都很好。

男的腰悬长剑，看来英俊而潇洒，女的不但美丽，而且温柔。如果她们真的是夫妻，实在是很令人羡慕的一对，只不过现在两个人的脸都有点发白，心里仿佛有点气恼。

她们本来是准备上车的，看了看树林外的黑蝴蝶和唐秋月，又改变了主意。

两个人低声嘱咐了那孩子两句话，孩子就跑过来，用一双大眼睛瞪着她们，道：“你们是不是已经来了很久？”

唐秋月点点头。

孩子道：“刚才的事，你们都看见了？”

黑蝴蝶点点头。

孩子道：“你知道咱们是从哪里来的？”

唐秋月道：“腾龙山庄，通云谷，独孤山庄。”

孩子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看来倒还真不少。”

她的声音虽然还是个孩子，口气神情却都老练得很。

唐秋月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板着脸：“你不必问我的名字，我也不是跟你们攀交情来的！”

黑蝴蝶道：“你是干什么来的？”

孩子道：“我们公子想要向你们借三样东西，每个人三样！”

黑蝴蝶道：“哪三样？”

孩子道：“一根舌头，两只眼睛。”

唐秋月笑了。

黑蝴蝶居然也笑了。

两个人忽然同时出手，一个人抓臂，一个人抓腿，同时低喝！

“飞吧，小子。”

孩子就飞了上去，“呼”的一声，就像是炮弹般直冲上天。

那位公子背负着双手，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但她的妻子却皱了皱眉。

这时候孩子才落下来。

黑蝴蝶和唐秋月又同时出手，轻轻的将他接住放在地上。孩子已吓得两眼发直，裤裆都湿了。

唐秋月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道：“没关系，我小时就常常被大人这样抛上去。”

黑蝴蝶道：“这么样可以练胆子。”

孩子翻了翻白眼，准备开溜。

唐秋月道：“你要来拿的东西，没有拿走，回去怎么交代？”

孩子道：“我……”

唐秋月道：“我可以教你个法子。”

孩子在听着。

唐秋月道：“你们的公子，是不是独孤公子？”

孩子点头。

孩子不停点头。

唐秋月道：“是不是他要你来拿的？”

唐秋月道：“那么你就可以回去问他，既然是想要这三样东西，为什么不自己来拿？”

孩子不点头了，掉头就跑。

独孤公子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她的妻子却走了过来。她走路的姿态优雅而高贵，声音也很动听，柔声道：“我叫薛嫣然，站在那边的，就是我丈夫独孤星。”

唐秋月淡淡道：“原来是通云谷的少庄主。”

薛嫣然道：“两位既然听说过他的名字，也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秋月道：“我不知道。”

薛嫣然道：“他是个天才，不但文武双全，剑法之高，更少有人能比得上。”

女人们就算佩服自己的丈夫，也很少会在别人面前这么样称赞自己的丈夫，就算称赞几句，也难免会有点脸红。她却一点都不脸红，连一点难为情的样子都没有，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她丈夫的爱慕和尊敬。

唐秋月心里在叹息——能娶到这么样一个女人，真是好福气。

薛嫣然又道：“像他这样一个人，两位当然是不会跟他动手的！”

唐秋月道：“哦？”

薛嫣然道：“因为他不但家世显赫，自己又那么了不起，两位跟他动手，岂非鸡蛋碰石头，所以我劝两位还是……”

唐秋月道：“还是乖乖的割下舌头，剜出眼睛来？”

薛嫣然叹了口气，道：“那样子虽然有点不方便，至少总比送掉性命的好。”

唐秋月又笑了，忽然道：“你这位文武双全的公子爷是不是哑巴？”

薛嫣然道：“当然不是！”

唐秋月道：“那么这些话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说？”

黑蝴蝶冷冷道：“就算他是个哑巴，屁眼总有的，这些屁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放？”

独孤星的脸色变了。

唐秋月道：“他既然不过来，我们为什么不能过去？”

黑蝴蝶道：“能！”

唐秋月道：“是你去？还是我去？”

黑蝴蝶道：“你！”

唐秋月道：“据说他的藕断丝连，满天星雨剑法，不但是把好剑，而且是把怪剑。”

黑蝴蝶道：“嗯！”

唐秋月道：“他若死了，他的剑归谁？”

黑蝴蝶道：“归你！”

唐秋月道：“你不想要那把剑？”

黑蝴蝶道：“想！”

唐秋月道：“你为什么不抢着出手？”

黑蝴蝶道：“因为我懒得跟这种兔崽子交手，我一看他就讨厌。”一句话没说完，眼前人影一闪，独孤星已到了她面前，铁青着脸，冷冷道：“我要找的却是你！”

黑蝴蝶道：“那就快拔你的剑！”

独孤星的剑已出鞘。

藕断丝连，满天星雨剑法。

这的确是把怪剑。

他的手一抖，一把剑就真的好像化成了千百条银蛇，化成了满天星雨，竟像是突然碎成了无数片，每一片打的都是要害。

黑蝴蝶的要害。

黑蝴蝶会飞，却已飞不起来，身子一转，一道剑光飞出，护住了身子。

只听“卡”的一响，千百片碎剑忽然又合了起来，刺向她的咽喉。这柄剑上竟装着种奇巧特别的机簧，可合可分，合起来是一柄剑，分开来时就变成了千百道暗器，用一根银丝联系。当银丝抽紧，机簧发动，又变成一柄剑。

唐秋月在叹气，道：“这一战应该让我来，这柄剑我也想要。”

忽然间，一连串“叮叮”声响，如密雨敲窗，珠落玉盘。

就在这一刹那间，黑蝴蝶也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剑，每一剑都刺在星雨剑的一片碎剑上。

星雨剑就软了下来，就像是条银光闪闪的长鞭，黑蝴蝶的剑已卷住鞭梢。独孤星的脸色变了，身子一转，凌空飞起，鞭梢已随着他身子的转动脱出剑鞘，“卡”的一响，又合成了一柄剑。

唐秋月立即抢着道：“这一战你们就算不分胜负，现在由我来！”

独孤星冷笑，目光四顾，脸色又变了，变得比刚才还惨。

他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孩子躺在地上，似已被人点住了穴道，薛嫣然却已不见了。

独孤星一脚踢开孩子的穴道，厉声道：“这是谁下的手？”

孩子脸色发白，道：“是……夫人！”

独孤星道：“夫人呢？”

孩子道：“夫人跑了。”

孩子还坐在地上哭，独孤星已追了下去，唐秋月和黑蝴蝶并没有拦阻。

一个人的老婆忽然跑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们能想得到。可是她们却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个那么温柔贤慧，那么佩服自己丈夫的女人，竟会在自己丈夫跟人拼命的时候忽然跑了。刚才她们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佳偶，连唐秋月心里都羡慕得很。

现在她为什么要跑？

唐秋月忽然觉得很悲哀，绝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那位大少爷。

她悲哀，是为了人。

人类。

——谁知道人类有多少不如意，不幸福，不快乐的事，是隐藏在如意、幸福、快乐中的？

谁知道？

坐在地上哭的孩子已走了，另外一个更小的孩子却笑嘻嘻的跑了出来。她跑得并不快，可是一下子就到唐秋月和黑蝴蝶面前。她最多只有七八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够有这么样的轻功，谁都不会相信。唐秋月和黑蝴蝶却不能不信，因为这是她们亲眼看见的。

孩子也在看着她们笑，笑得真可爱。

黑蝴蝶通常都不喜欢孩子。她一向认为小孩子就像是小猫小狗一样，只要一看见，就应该走得远远的。这次她居然没有走，反而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道：“我叫丑八怪。”

黑蝴蝶道：“你明明一点都不丑，为什么要叫丑八怪？”

丑八怪道：“你明明是个人，为什么要叫黑蝴蝶？”

黑蝴蝶想笑，却没有笑。

黑蝴蝶岂非也正是人人都讨厌的？这世上喜欢听老实话的又有几个人？

唐秋月忍不住道：“你知道她叫黑蝴蝶？”

丑八怪道：“废话。”

唐秋月问的倒真是废话，丑八怪若是不知道她叫黑蝴蝶，怎么会叫她黑蝴蝶？

丑八怪又道：“我不但知道她叫黑蝴蝶，还知道你叫唐秋月，因为从前有个人叫唐秋水，又有个人叫唐秋烟，你自己觉得比她们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强一点，所以你就叫唐秋月。”

唐秋月怔住！这的确是她的本意，也是她的秘密，她猜不透这丑八怪怎么会知道的。

丑八怪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老几，这件事我只不过是听我姐姐说的！”

这一点又很出意外。刚才跟她一起走入树林的少妇，看起来本来像是她母亲。

唐秋月道：“你姐姐有没有名字？”

丑八怪道：“当然有。”

唐秋月道：“她叫什么名字？”

丑八怪道：“你是不是哑巴？”

唐秋月摇摇头。

丑八怪道：“你有没有腿？”

唐秋月低下头，好像真的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有腿。

丑八怪道：“你既然有腿，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自己问她去？”

唐秋月笑了笑，道：“因为我也不是瞎子，我还看得见。”

丑八怪道：“看得见什么？”

唐秋月指了指树枝上的绿丝带，道：“这个结既然是你打的，你当然应该明白它的意思。”

丑八怪道：“这意思就是说，这地盘已是我们的，不是哑巴的进去也会变成哑巴，有腿的进去也会变成没有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