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剑 第十二章 雷家大院

所以她走了。

夜色更深，岳天朝慢慢的穿过黑暗的庭院，走上后院中的小楼。

小楼上灯火凄凉，一个衰老而憔悴的妇人，默默的坐在孤灯边，仿佛在等待。

她等的是什么人？

岳天朝看见她，目中立刻充满怜惜，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的情感。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夫妻，已历尽了人世间一切悲欢和苦难。

她忽然问：“春花还没有回来？”

岳天朝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衰老疲倦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声音里却充满了信心。

她说：“我知道她迟早一定会回来的，你说是不是？”

岳天朝道：“是的。”

一个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生命就是可贵的。

希望永远在人间。

夜色深沉。黑暗的湖水边，只有一点灯光。

灯光是从一条快船的窗户下透出来的，岳掌柜正坐在灯下独酌。

唐秋月默默的走上船，默默的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酒。

岳掌柜看见她，眼睛里就有了笑意。

船离岸慢慢的驶入凄凉的夜色中，静静的湖水间。

唐秋月已喝了三杯，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岳掌柜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等你！”

唐秋月抬起头，盯着她，道：“你还知道什么？”

岳掌柜举杯，道：“我还知道这酒很不错，不妨多喝一点。”

唐秋月也．笑了，道：“有理。”

轻舟已在湖心。

岳掌柜仿佛已有了酒意，忽然问道：“见了那柄剑？”

唐秋月点点头。

岳掌柜道：“剑在，神剑山庄就在。”

她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人已不在了，剑却是永远在的。”

唐秋月掌中也有剑。她正在凝视自己掌中的剑，忽然走了出去，走出船舱，走上船头。

湖上一片黑暗。她忽然拔出了她的剑，在船上刻了个“十”字，然后她就将这柄已跟随她二十年，已杀人无算的剑投入了湖心。

一阵水花溅起，又归于平静。剑却已沉。

岳掌柜吃惊的看着她，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要这柄剑？”

唐秋月道：“也许我还会要的，那时我当再来。”

岳掌柜道：“所以你在船头刻了个“十”字，留做标记？”

唐秋月道：“这就叫刻舟求剑。”

岳掌柜道：“你知道这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唐秋月道：“我知道！”

岳掌柜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做？”

唐秋月笑了笑，道：“因为我忽然发觉，一个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应该做几件愚蠢的事，何况……”

她的笑容中带着深意：“有些事做得究竟是愚蠢？还是明智？常常是谁都没法子判断的。”

静静的湖水，静静的夜色，人仍在，名剑却已消沉。

人仍在，可是人在何处？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秋残，冬至，酷寒。

冷风如刀，大地荒漠，苍天无情。

浪子已无泪。

春花迎着扑面的冷风，拉紧单薄的衣襟，从雷家大院走出来。她根本无处可去。

她身上已只剩下二十三个铜钱。可是她一定要离开这地方，离开那些总算以善意对待过她的人。

她没有流泪。

浪子已无泪，只有血，现在连血都几乎冷透。

雷家大院最有名的人是雷大奶奶，雷大奶奶在雷家楼。

雷家楼是个妓院。她第一次看见雷大奶奶，是在一张寒冷而潮湿的床铺上。

冷硬的木板床上到处是她呕吐过的痕迹，又脏又臭。

她自己的情况也不比这张床好多少。她已大醉了五天，醒来时只觉得喉干舌燥，头痛如裂。

雷大奶奶正用手叉着腰，站在床前看着她。

她身高七尺以上，腰围粗如水缸，粗短的手指上戴满了黄金和翡翠戒指，圆脸上的皮肤很紧，使得她看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心情好的时候，眼睛里偶尔会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笑意。现在她的眼睛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春花用力揉了揉眼，再睁开，好像想看清站在她床前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像这样的女人确实不是时常都能见得到的。

春花挣扎着想坐起来，宿醉立刻尖针般刺入了她的骨髓。

她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两天我一定喝得像是条醉猫。”

雷大奶奶道：“不像醉猫，像死狗。”

她冷冷的看着她：“你已经整整醉了五天。”

春花用力按住自己的头，拼命想从记忆中找出这五天干了些什么事，可是她立刻就放弃了。

雷大奶奶道：“你是从外地来的？”

春花点点头。

不错，她是从外地来雷家大院的，遥远的外地，远得已令她完全不复记忆。

雷大奶奶道：“你有钱？”

春花摇摇头。这一点她还记得，她最后的一小锭银子也已用来买酒。可是那一次她酒醉何处？

她也忘了。

雷大奶奶道：“我也知道你没有，我们已将你全身上下都搜过，你简直比条死狗还穷！”

春花闭上了眼。她还想睡。

她骨髓中的酒意已使她的精力完全消失，她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问我？”

雷大奶奶道：“只有一句。”

春花道：“我在听。”

雷大奶奶道：“没有钱的人，用什么来付账？”

春花道：“付账？”

雷大奶奶道：“这五天来，你已欠下这里七十九两银子的酒帐。”

春花深深吸了口气，道：“那不多。”

雷大奶奶道：“可惜你连一两都没有。”

她冷冷的接着道：“没钱付账的人，我们这里通常只有两种法子对付。”

春花在听。

雷大奶奶道：“你是想被人打断一条腿，还是三根肋骨？”

春花道：“随便。”

雷大奶奶道：“你不在乎？”

春花道：“我只想请你们快点动手，打完了好让我走。”

雷大奶奶看着她，眼睛里已有了好奇之意。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消沉落魄？她心里是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忘不了的伤心往事？

雷大奶奶忍不住问道：“你急着要走，想到哪里去？”

春花道：“不知道。”

雷大奶奶道：“连你自己都不知？”

春花道：“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雷大奶奶又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道：“你还年轻，长的也不算丑，还有力气，为什么不做工来还债？”

她的眼色渐渐柔和：“我这里刚好有个差事给你做，五分银子一天，你肯不肯做？”

春花道：“随便。”

雷大奶奶道：“你也不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要你干的是什么事？”

春花道：“随便什么事我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