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六十七章 堕魔

晗璋从来没看过师兄那样的眼神。从前他总觉得潜渊眼里装的东西太多，一会儿是混沌九幽，一会儿又是地火岩翳族，好像就是不能腾出闲暇来好好只看一眼他。而今晗璋总算如愿了，在潜渊消散之前，那副映着火光的瞳孔里满满都是自己。

那样纯粹专注，蓄着千言万语。明知道这一眼之后，便是万载永隔。

晗璋说不出肝肠寸断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人把他的肺腑神魂一概掏空，三千世界变得空空荡荡，五色六音、山川万物从此再难进入他的视野感官。

刚开始他还有些不死心，抱着无用的期冀等在那里，似乎只要他再多守一会儿，说不定那人心软，就又能出现在他面前。可是渐渐的，希望悉数变成一把死灰，堵在他的胸口，让整个人都为之冰冷沉寂下去。

混沌之气顺着忘川水被九幽山川所吸纳，原本颓败的气象，油然一震，焕发出新的生机。

作为代价，潜渊形神俱灭，化成一缕轻烟，在忘川之上消散了。九幽群魔劫后余生，全都感念冥主的牺牲，不约而同留在原地为潜渊默默致哀。

直等忘川上九重玄阴阵残存的巨大阵气也消弭殆尽，众人才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这才发现，走不了了。

事前，为了帮助九重玄阴阵疏导混沌之气，檀繇在忘川周边布设了重重结界。结界和结界之间关联精微，不可有任何触扰，故此留给众人通行的道路只有一条。

偏巧，晗璋正堵在那里。

九幽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他们师兄弟感情深厚，冥主身殒，人圣现在心情必定不佳。在场的人大多见识过晗璋的脾气，一时没人敢上去劝慰，可又不能任由他站在那里。

凌霄越众而出，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不管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圣君，事已至此，请你节哀。”

晗璋一动不动，低着头面无表情的盯着什么都没有的脚下，叫旁人辨不出他到底是悲是怒。

凌霄又道：“我知道你伤心，我们也都很难过，可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所，不然你同我去虚危山稍作休息，如何？”

九幽活泛过来的山风掀起晗璋的衣角，而他就跟入定了一般，对任何人的话都无动于衷，也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凌霄没有办法了，回过头求助似的看向蚩魔和檀繇等人。那三魔都吃过他的苦头，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去招惹他。

只见檀繇走过来：“晗璋，九幽得以重塑，一场三界浩劫就此消弭，对众生而言是无上福祉。潜渊他求仁得仁，将来三界所有生灵都会永记他的这份功德，你不要太伤心了。”

过了好半天，晗璋发出呵得一声冷笑，透出北溟深海玄冰一般寒意，他嗓音低哑：“你知道什么才是他的所求？你了解他的性情、问过他的心愿吗？你见过他那一贯隐忍克制背后的真实笑容吗？懂得他背负混沌一路走到今天，支撑他的信念吗？！功德？他稀罕你这份功德！！”

晗璋霍然抬头，眼眶中滚出殷红色的业火，浓烈的血气仅在一瞬便裹住了他周身。晗璋本就是一副桀骜难驯，不易近人的性情。人们后来所看到的和悦，是因为有潜渊在，好像烛光映照玉石一样，在他身上投射出的光润质地。可如今那顶光束消失，晗璋原本的一身不可一世的狷狂底色便又回来了。

他牙根紧咬，冷峻的面庞上全是冰冷的愤怒：“你们有什么值得他这样付出？凭什么为了你们能活，他就非要去死？！”

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得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意义，关于志向，关于欲望，关于感情……因为有这样的意义存在，才让凡人的生活有了盼头，修行的道路有了方向。

晗璋的意义就是潜渊，这个人是他一生悲喜哀惧之所系。无论他困囿于怎样的经历，无论这三界九州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这个人还在，只要还能看他一眼，晗璋的世界就是健全的。

可如今，他们杀了他，将他彻底化进九幽的风烟尘埃之中，甚至连一具可供晗璋抱着哭泣的尸身都未曾留下。晗璋当然不让！

旧伤新怨累加到一起，在晗璋胸中酿成轩然大波，滔天的恨意将他灭顶淹没。晗璋透过通红的视线扫过九幽山河，扫过眼前这些魔众。这一刻，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不配活着，天地万物落到他眼中，皆可杀！

魔心叵测的从他识海深处探出头，一寸一寸漫过灵台，晗璋这时已经没有了抑制的理由，任由其占据了内府。暗红色的煞气在他身上越聚越是浓重，最后竟然忽的一下，腾出火苗来。

火势迎风见长，一簇簇很快燎起三尺多高来。凌霄和檀繇离得稍近一点，差点被火舌卷上，吓得两个人呼啦一下后退了好几丈。深知晗璋这魔心带起的红莲业火非同小可，绝对不能有任何沾惹。

晗璋白衣烈烈，立于熊熊火焰中也毫发无损。锋锐的眼尾处，飞出三道红痕有如血滴。左肩上的红莲印记随着魔心而伸开狰狞的触角，顺着脖颈一路攀上了他的半张脸，更衬得那张冷峭面容，如同浴血修罗，简直比在场诸多的九幽大魔还要慑人三分！

身为天道化身的负子，从头至尾目睹了这一切，此时遽然一惊，失声叫破：“红莲入腑！这是人圣堕魔之兆！”

随着晗璋身上的魔气愈渐浓重，在遥远的人界，与人圣之气一脉相连的九州大地骤然动荡四起。

起于青萍之末的狂风排山倒海而来，天下万千湖泊江海，同时掀起巨浪，海水倒灌，转瞬间淹没大片陆地。

跟在海啸地震之后，几道刺眼的电光打下，剖开云层，一百零八道天雷从中争相涌出，二话不说就劈在下面的百万山川之上，这一下声震寰宇，万山垮塌。

雷电过境之后，大片的山林燃起烈火，火势滚过茫茫平原，攀过起伏山峦，吞吐着沿途一切生机。

风、雷、水、火，四大天劫同时降临，地崩山摧，百川逆流，锦绣山河一夕之间化成了修罗场。

如此惊天动地的变故，震动了天机阁的东皇钟。

嗡——嗡——

感应到人圣遭受魔心侵蚀，钟内的神识开始躁动不安，嗡鸣着发出警示。

负手站在大殿前面的溯云，面色凝重的望着从天边压过来的黑云，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人圣堕魔！

“终于还是来了！”

他霍然转回身，当机立断吩咐下去：“放出天机令，召集九州玄门！”

如今的天机阁，奔雷陨落，追风归隐，所有大权尽操于溯云一人之手。

自从上次在北溟界外与晗璋相斗，后来败于潜渊之手，负伤而归。溯云几乎就没闲下来。他一面养伤，一面开始联络人界九州的各路玄门道派。

在他看来，晗璋如今与九幽群魔混在一起，还得了他们冥主的庇护，那么堕魔是迟早的事。他预备了一番说辞，十分慷慨激昂的申斥九幽居心叵测，引诱人圣入魔，而人圣又是如何是非不辨，弃明投暗。这个隐患日后必将酿成三界之祸，令人间再度生灵涂炭。

溯云思维敏捷，极具辩才，经过数轮游说，的确很奏效。各大玄宗道门听闻前度酿成万妖塔祸事的那位人圣居然起死回生，十之七八的人都相信了溯云所言，进而同意入盟，共同阻止人圣堕魔，挽救人界于危亡。

天机阁放出的天机令上附有特殊符文，可在弹指间穿梭于九州大地，与各路门派互传消息。溯云这个时机把握的太好了，正逢九州受到人圣魔气的引动，天地颠倒，不少玄门深受株连，原本还有剩下二三成出于不同考量，暂时未对溯云松口的门派。也被眼前这番山河破碎的景象所震慑，不由自主响应了天机阁的召令。

故此，天机令放出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差不多一呼百应。修士们行动极快，眨眼间纠结起了大队人马，以天机阁为首，浩浩荡荡的朝背阴山口而来。

此时，在忘川河畔，人群中的气氛却也同样冷凝肃杀。所有人眼珠不错的盯着晗璋，流动的空气中好像紧绷着一根看不见的细长琴弦，说不上哪个不小心，惹恼了这位罗刹，九幽又将迎来一番毁天灭地的浩劫。

“晗……”

无妄刚想踏前一步，已被父亲拉住。如今情形之下，九幽众人谁也猜不准晗璋想要怎么样，众魔虽然不怕晗璋，但是九幽崩塌激起的恐慌才刚刚落定，此时人心不稳，都不愿意再掀波澜。

负子原本在人群外远远站着，此时飘身过来：“晗璋，潜渊应劫而生，应劫而死，一切早在九百年前的谶言中便有预示，都是造化使然。你和潜渊的宿命，脱离不开冥冥之神的安排，他要以混沌重生九幽，你一身何尝不是牵系着人界九州的因果？此乃命数，你不能怪罪旁人。”

“去你的命数！”

晗璋骤然暴躁起来，炽羽感应着他的怒气勃然发作，森然的剑意自他经脉中窜出来，嗖一下朝负子劈头砸去！

凌厉的红光撕开九幽的暗色，惹得周围魔众一片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凌霄不知怎么闪出灵光，突然尖叫道：“潜渊他叫你别惹事！”

一句话出口，将炽羽堪堪逼停在负子面门前寸许之处，呼啸的煞风掀开负子老迈灰白的鬓发，那锋锐的剑刃离他的鼻尖不过毫厘。

而晗璋在听到凌霄那句话后，瞳仁震动，驱策的炽羽竟有些禁不住在微微发抖。

凌霄见自己的话奏效，连忙趁热打铁：“潜渊……冥主他在入阵之前，曾叫我向你转告，他说，他要你别惹事。”

负子盯着眼前颤巍巍的剑尖儿，动也不敢动，心有余悸道：“晗璋，你看看四周，九幽在潜渊手中重塑，如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潜渊心血所化，你真的要将其毁于一旦，让潜渊的牺牲白费吗？”

这话正中晗璋下怀，满腔怨怒将晗璋逼得走投无路，他一声长啸，反手一推，罩在负子头顶的剑气偏开，裹挟着晗璋所有悲愤发泄在了悠悠忘川上。

凶悍的剑意落入黑沉沉的水中，激起百丈高的惊涛，浪头泼在两岸黑石之上，群魔头脸尽湿。

在这连天波涛里，晗璋腾空而起，整个人驾着一团红光转瞬出了九幽。

“圣君！圣君！”

凌霄连叫了数声，未能将晗璋唤回。

檀繇一拦她：“别叫了，他不会理你的。”

负子眉头一锁：“他这副样子回到人界，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我得跟去看看。”

然而没等负子驾起身法，忽然一个在背阴山口守山门的小妖匆匆跑来，在蚩魔等人面前一跪，气儿都没来得及喘匀，急道：“人界玄门纠集大批修士向背阴山口聚拢，似乎来者不善，请几位魔首示下，应该作何应对？”

“什么？！

三魔和凌霄都大吃了一惊。凌霄连忙从袖中放出一道水镜，镜面一闪，背阴山口前面的情形在里面一目了然。

果然远处天边泛起大片云岚，裹着五光十色的虹影，潮水般向背阴山涌来。那正是大队人马同时驾驭身法御空而行的踪迹。

晗璋驱动身法甫一出九幽，正好便迎面撞上了当头的一股九州大军。

走在最前面的天机阁一眼认出他来，当即按停了行进中的队伍。溯云驾着一道剑光来到阵前，看到晗璋眼下如此模样，当即喝道：“你这魔煞果然还是走了这一步！人界山川已受你荼毒！今日九州玄门皆汇集此处，你休想再踏足人界一步！说什么也除了你这祸患！”

晗璋傲然巡视了这群人一眼，暗红色的瞳孔中不当回事渗出冷笑。他一言未发，眼角红痕突然一厉，还没等旁人看清他有所动作，万道寒光连成一片，直以雷霆万钧之势削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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