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六十六章 身祭

像是一场颠倒大梦。

由于潜渊格外的纵容，晗璋放肆胡闹到半夜，花样迭出的痴缠着他师兄不肯放手，后来才在一派灭顶的满足中，抱着潜渊睡去。

只是，这一夜晗璋睡得并不安稳，梦境时断时续，很不连贯，好几次都觉得潜渊不见了。晗璋终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伸手去捞时，发现潜渊果真不在，他猛地坐起，跳下床便跑出竹舍。

还好。晗璋吁了一口气。

竹舍外面，潜渊正坐在不远处烹茶，抬头见他这么跑出来，笑他：“瞧你衣冠不整的样子！过来喝茶。”

晗璋缓缓蹭到潜渊身边，没接他递过来的热茶，伸手把人搂在怀里：“修行这些年，我方才竟做了噩梦。”

潜渊替他理了理散乱头发：“是什么样的梦？”

晗璋鼻尖埋在潜渊的脖颈里，闷声道：“我梦到师兄你好像要离开我，去办你的大事。”

潜渊不由一笑，道：“胡思乱想，我眼下最大的事不就是陪你吗？你从前总念着想要走遍人界九域，如今我们有的是功夫，你想先去哪里？”

晗璋抬头：“哪里你都肯陪我？”

“当然，喝完茶我们就走。”

晗璋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真的能够携着潜渊的手，看尽这三界山川。他们前往东海旸谷看十日同出的盛景，去西境虞渊欣赏落日璀璨，赴北邙游览真君旧迹，又不远万里出南海，寻找具有鸟翼的鳐鱼。踏五岳，访昆仑，时光飞逝，一走竟是三年。

三年来，潜渊从未提及任何关于九幽和三界的事，晗璋渐渐竟也坦然，仿佛忘了还有九幽崩塌那回事，一门心思全扑倒眼前同潜渊神仙眷侣一般的日子里。只觉这样长长久久下去才好，别的纷扰实在无关紧要。

他们游历万水千山，时间越久，晗璋越粘着潜渊，非要把人时时绑在身边，一刻看不到他，心里都会涌起巨大不安。

那天，晗璋与潜渊在无终岭上等着看群星下落。一个转头的功夫，潜渊就不见了。晗璋惶惶失措的在山林间寻了半天，才在一处瀑布的顶端找到了他。晗璋走上去把人抱住，感觉胸膛里一颗心跳动得厉害，不知怎么，好像潜渊会无端消失一样。

“怎么了？”潜渊在他耳边轻柔的问。

“没看到你，我就总觉得现在的一切都不真实。”

潜渊笑了：“现在呢？还不真实吗？”

他的头微微垂下，在晗璋的唇上轻轻亲了下。异常温柔的触感，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晗璋双目闭上，躁乱的心境登时平静下来。

许久，潜渊才恋恋不舍的从晗璋唇上离开，他缓缓直起身子，近乎贪恋的盯着床上熟睡的晗璋，伸出手去细细描摹他那副好看的眉眼。

半天之后，他起身后退一步。脚下所站之处，并不是什么无终岭的瀑布之巅，而是回到了竹林精舍内。时间也没有过去三年，他们此时才刚刚从市集上回来几个时辰而已。

方才晗璋所经历的种种，实际只是潜渊为他捏出的三重梦境。

原来真的是不一样的。潜渊暗自在想。

从前他拿晗璋当师弟，纵然关怀他，爱护他，但绝不会为了他更改自己的任何决定，有关生死大事，也从未将他纳入到考量中去。可现在全然不同了，晗璋成了他的羁绊。无论潜渊决定为什么事赴汤蹈火，以身犯险，心头都多了他这个挂念，这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忽然变得珍贵了很多。

可是，潜渊如今要孤身去面对自己的宿命。这件事不能告诉晗璋，否则他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潜渊倾尽所能以梦境将他困在这里，明知是下下策，可就算是一场镜花水月般虚假的圆满，也希望能弥补给他一份未竞余生的缺憾。等来日他孤独寂寥之时，回想起来，总还有一分慰藉，令他不至于对三界失望。

潜渊的手指轻抚过晗璋的鬓发，心想：也不知道他醒来之后，得知自己这样糊弄他会怎么样。不过别生气太久，今后没人为你善后，你的性格可得改改了。

安顿好晗璋之后，潜渊缓缓走出竹林，踏过结界的那一刹，他立在原地，久久的回望。此时他心中不无后悔：若知如此，当初该早些答应他的，能让他多一时的欢喜也是好的。

终于潜渊还是放下了结界，前往九幽。

此时的背阴山口，九幽一队魔众已然候在这里。几个时辰前，他们接到了潜渊的飞书。很快就在檀繇和负子的主持下，于地火岩旁边的忘川之上，以天玄地黄之力编织出了一道硕大的九重玄阴阵，动乱的玄阴浊气受到钳制，九幽人人都被此等壮阔的景象震慑住，纷纷听说了那个口耳相传的消息：冥主要以身献祭，重塑九幽气象。

潜渊来到忘川之时，但见九重玄阴阵直上直下的竖在那里，铺天盖地，威风凛然。空洞的深渊中，一切气息被阵势锁紧，凝滞不动，连一片风丝儿也感觉不到。脚下幽邃的渊界，阴沉死寂，放佛在等待某个重大时刻。忘川此岸，九幽群魔肃然分列两旁，广袤的空间内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都盯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凌霄双眼通红的走过来：“冥主，我们……”

听她声音哽噎，潜渊倒是一笑：“别这样。”

蚩魔、蜃魔与赢魔这时过来，朝潜渊郑重一拜：“冥主，蚩族上下感戴大德。”

“蜃族上下，感戴冥主恩德！”

“赢族感戴冥主再造之恩！”

三魔面向潜渊，齐齐拜倒，身后无数黑衣魔众，也跟着一层层跪倒在地。

凌霄抹了一下泛红的眼尾，随后跪了下去：“翳族……同感冥主大恩！”

潜渊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凌霄低声问：“你……有没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转达。”

潜渊这回沉默一下，说道：“那就帮我告诉晗璋，我要他……别惹事。”

凌霄生怕会忍不住，不敢再开口。

檀繇站在不远处，茫然的看着眼前情景，直到潜渊回转目光与他相接，檀繇稍作迟疑，还是走过来，道：“潜渊，我和九幽冥主于三界众生，问心无愧，但是于你，我们或许……”

潜渊打断他：“如果你从来未曾怀疑过自己的道心，那么此刻也不必。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

潜渊转身，决然入阵。

九重玄阴阵如同一张蛛网铺开，下面常年温吞的忘川水，被搅动起来。一股股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黑气，感应着混沌气息蔓延到潜渊身上，将他整个人拽入阵心处。

忽然，灰败的九幽渊界被一道炽光照亮，凝滞的玄阴浊气缓慢翻动起来。好像有一股无形却巨大的力量渐渐苏醒，森然的深渊发出一阵许多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响动。

蛛网形状的九重玄阴阵缓缓运转，潜渊感到有一道道冰凉的真元刺入自己的奇经八脉中，接着内府里的混沌之力从他身上倾泻而出。原本沉睡的混沌神识被惊动，下意识就要反抗，又叫潜渊强行压制下去，他尽力顺应着的阵法之势，打开关窍，将混沌之力祭出。没过片刻，潜渊丹田内很快激起反噬，一下强似一下的剧痛碾碎了他的肺腑。

与此同时，九重玄阴阵霍然一抖，乌黑的阵法渐渐透射出火红的光芒来，沿着蛛丝一样的阵势向四面八方伸展而去。

光芒越来越明亮，潜渊也就越来越虚弱，那无尽的渊界好像在大口吸纳他的元气，很快潜渊便支撑不住，元神在重压之下被劈开裂痕，潜渊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意识立时模糊了。

同一时刻，晗璋尚且沉浸在潜渊留给他的三重梦境之中。

他们这日路过一座群山合围的小城，连日奔波，潜渊似乎有些困顿，晗璋决定在此处暂作休息。

两人缓缓走在城中街巷间，晗璋端详着市井风貌，莫名觉得眼前景物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样。原本晗璋并未多想，直到他眼风不经意的扫过一处临街店铺，晗璋忽然站住了。

“师兄！”

店铺前一处货架上，琳琅满目摆着许多面人、泥兔子之类的小玩意儿。其中细长的两根竹签支着一对糖人，惟妙惟肖的神态，像极了潜渊和晗璋。

晗璋一眼认出，这不是七夕那天，他叫人仿照他俩做出的那对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

晗璋指着那糖人疑惑的抬头去潜渊，哪知一看之下，令他大吃一惊，失声道：“师兄你……”

站在他面前的潜渊，身体只有一半，另一半却近乎透明，像一幅被人勾出了线条却未来得及上色的画稿，飘忽在那里，说不出的诡异。而潜渊自己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依旧端着一副微笑看他：“怎么了？”

晗璋目光四顾，这才发现，原来不止是潜渊，周围一切景物在潜移默化中都发生了变化，像被剥去了一层表皮，一半是虚一半是实，影影绰绰，虚幻而模糊。

晗璋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不对劲！

潜渊布下的这道三重梦境，全靠他的真元在运转。此时他本人濒临绝境，梦境也就不攻自破。潜渊一生没见识过多少凡间景象，翻来覆去的那几个情景，一拆就穿。

晗璋神志稍微警醒，立马知道不妥。他并指如刀，一道雪亮的真元犀利划破眼前虚浮的假象，神魂冲破梦境，轰然跌回到本位。晗璋猛然睁开双眼，看清了眼前是那间竹舍，耳朵里听见了檐角上那只风铃声在叮铃作响。

他呼啦一下从床上翻起，奔向院子里，在竹舍周围巡了一圈，果然不见潜渊的踪影。一时之间，他眼皮剧烈的跳动，心里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自东方天际里传来隆隆雷声，像某种庄严的警示。冲天火光撕开灰淡的云层，如同一轮太阳行将升起。可此时分明是人间的黄昏，西边天幕上那个垂垂老矣的残阳，无法抗衡这等强劲的光亮，整个天空瞬息倒转，气象生变。

大地跟着剧烈震荡，高山垮塌，平地开裂，被炽光穿透的乌云在东方狂卷不息，天地间一派不祥之兆！

是九幽！

晗璋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无暇思索，身法一动，仓皇朝那边赶去。

九重玄阴阵正运转到最后关头，偌大的法阵几乎笼罩了方圆百里的范围，九幽被铺天盖地的火光照得亮如白昼，仿佛一切都在燃烧。通红的天际里，不时闪出犀利的电光。

晗璋转过背阴山口，不用刻意寻找，也能分辨出一切异兆是来自忘川源头。他不顾一切扑向那里。落地时身法太急，竟被绊出一个踉跄。

等他一抬头，看到了毕生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那道浩瀚无边的阵法中心处，蛛网似的阵形把潜渊牢牢绞在那里，无数黑气自他体内外涌，顺着阵势被攫取出去。脚下的忘川水泛起巨大旋涡，浓暗的混沌之气被引导汇聚于此，再蒸腾而出，缓缓重新凝出九幽气象。

而中心处的潜渊，低垂着眉目，一动不动。

他们对他干了什么？！

“师兄……师兄！！”

晗璋满腔慌乱与恐惧无处安放，跌跌撞撞就往前冲。

九幽众人谁都没想到他会在这个当口出现，生怕阵法受到干扰，阵势之外油然化出一道无形屏障，不容分说阻隔住一切试图靠近的人。

晗璋急乱的脚步收势不及，被屏障一扫，狠狠甩倒在地。他挣扎起来再试，然而又被撞回来。

“潜渊！！！！”

晗璋双目中几乎燃起了业火，这声厉吼仿佛是从他肺腑之中撕出来的，一声过后，竟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晗璋五指徒劳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在赭黑色的石头上留下了清晰的血痕。

此时，阵法运行已接近尽头，潜渊体内的混沌之力几乎被抽尽。他的元神早被碾压得千疮百孔，正如陨星般慢慢黯淡，整个人也是枯木朽株，无可避免的颓败下去。

然而晗璋这一声凄厉的呼喊，却震醒了他。潜渊极为艰难的抬起头，模糊的视线捕捉到晗璋。枯槁的双目在一瞬间又亮出神采，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贪恋盯住晗璋，双唇几不可见的动了动，说了一句什么，可惜没有人听得清。

九幽群魔都在以一种无比悲楚的目光注视着他，因为阵法已停止运转。失去混沌之力的支撑，潜渊身体出现消散之势，自下而上，他正在一点点幻化成烟尘。潜渊仿佛自己也有所意识，便在神识溃散前的最后一刻，对晗璋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极尽宽慰意味的笑容，像要把余生所有的温柔悉数留给他。晗璋在这个笑容里，莫名读懂了他方才的唇语，他是在说：不要紧的，你闭上眼，别看我。

几乎要发狂的晗璋，在那个刹那，突然安静了下来。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整个忘川卷起巨浪，九幽震荡，天际里风起云涌，晦明颠倒，九重玄阴阵释放出大团白光盖了一切。等光芒消退，原本被缚在阵心中的潜渊已然化作一缕轻烟，与残存的阵势一齐散尽了。

“冥主……”

旁边的凌霄呆呆唤了一声。

啾——

凤凰不知什么时候循踪而至，眼见此景引吭悲鸣，展开一双雏凤红翼盘旋在潜渊消散的地方迟迟不去，一团团羽火掉落在幽暗的渊空里，映出每个人脸上深浅不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