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六十五章 七夕

“嗯？什么心思？”

晗璋随口问完，莫名从这句话里品出一丝别的意味，以歪头打量潜渊：“师兄你吃醋啊？”

潜渊哼了一声，迈步就走。

晗璋不放过他，从后面追上来：“是不是啊，看到人家对我好，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潜渊：“你正经一点行不行？”

晗璋：“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正经给谁看？”

潜渊便不接话。

哪知沉默了一会，晗璋自己又捡起这个话来：“无妄有什么心思，都是他的事，和我无关。如今这天底下我只要知道师兄你一个人的心思就好。”

潜渊细细品着晗璋这话，大有众生万物，可他心中却装得下自己一人的意思。潜渊笑了下，心生微澜。

“晗璋，你以前不是跟我说，想带我去人界看看吗？”

晗璋：“怎么，九幽的事你不管了？”

潜渊避而不答：“你还想去吗？或者是别的什么你喜欢的地方，我都可以陪着你。”

这果真是不再过问九幽，要与自己云游三界的意思。

晗璋有些狐疑，觉得这不大像他师兄的作风。不过想想也是，九幽和檀繇对他生而不养，如今却想让他用自己的性命来救他们，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虽然不知道刚刚檀繇对他说了什么，想必二人也未能达成和解。晗璋不想在这个时候惹潜渊烦心，当即道：“好吧，那我们就先去人界逛逛！”

从前在太岳境上，晗璋曾说起过人间中秋的热闹景象。如今几番周折，他二人所求到底殊途同归，三界之内，终于没什么地方是他们到不不得了。

潜渊这些年除了轮回宗，所到的大都是修行之地，还从未领略过真正的红尘繁华。他跟着晗璋来到就近的一处市镇，刚跨进城中，一副人间烟火便铺面而来。原来这一天偏赶上了凡界七夕，城中大街小巷上充斥买卖吆喝，烟火戏耍，热闹繁盛，远远出乎清修之人的想象。潜渊满眼都是流光溢彩，人影叠叠，尤其是那护城河两岸更是挤满了人，五彩河灯铺满在水面上，十分好看。

潜渊往常习惯清修安静，却原来对这样的喧嚣鼎沸，并不讨厌，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哪个摊位前都想驻足一会儿。而街上人多，晗璋便伸手牵着他，两人慢条斯理的流连各色铺面之前。

潜渊道：“凡人好像看上去个个都很高兴的样子，我们这些人走在修行路上没日没夜的苦修，寿数是他们的好几十倍，但算来真正高兴的日子，似乎反而不及他们多。”

晗璋从前是常年流连于人界的，故此比潜渊熟稔得多，他一面挤在人群中寻觅好吃好玩的东西，听见潜渊这样说，道：“师兄，我在人界许久，发觉三界之中，最艰难的便是人界，无论是九幽还是那些玄门道派，动动手指就能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可是很奇怪，最快乐的好像也是他们。”

此时，他与潜渊并肩立在一座小桥之上，桥下流水潺潺，有人在放河灯，与岸上的灯火连成一片，映的水面无限斑斓，连潜渊的五官也被投上了浓重的烟火色。晗璋又道：“就拿这小城来说吧，前不久才战乱方休，如今他们还能放灯祈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弱小，才更容易有期盼。”

潜渊被他说得目光一闪，檀繇的话不由自主响彻耳边。他默默思量：如果三界真的会因我而亡，届时眼下这芸芸众生，热闹繁华，若被夷为灰烬，大概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潜渊这一走神，已被晗璋牵着走过了好几条街。

只见走在前面的晗璋忽然停下脚步，眼睛盯着面前一个小摊贩手里捏出的各色面人，恋恋不舍的看了好半天，才拽着潜渊要走。

潜渊问道：“你不是喜欢吗？怎么这就走了？”

晗璋无奈的叹了口气，眼光随便一扑，便抓到了一个路人：“哎，我问你，你们这镇上最富的人住在哪里？”

那人听他这话问得奇怪，本不欲理会。哪知被晗璋略施手段，轻而易举便套出了想听的：“城南贾家。”

晗璋放了那人走后，神神秘秘的带着潜渊直奔城南：“走！师兄，我去结识结识这位财主，顺便请他送我们一些盘资。”

潜渊大为不解：“你和他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送钱给你？”

晗璋顺着指引很快找到了那个贾宅。其实很好认，如今世道混乱，这小城也不怎么太平，这样的高门大户，整座城镇内都极少见。门前牌匾上大大写着贾宅二字，让通透的月光一照，格外醒目。

外人眼里高高的四方墙，自然挡不住晗璋，他和潜渊身形一移，已进入门来。贾家是大户，一家人此时正在后园中拜月。晗璋突然现身，把这家老小吓得不轻。

只见晗璋端着神通，假装世外真人，随手比划，略施小计，已将贾家上下唬得俯首帖耳，恭恭敬敬奉上了若干金银珠宝。晗璋也不多取，只揣了几锭银子及散碎铜钱，足够今晚用度，剩下的一概归还了回去。

在那贾大财主的恭送下，晗璋和潜渊离开贾宅。晗璋掂量着手里的银钱，十分高兴：“我这就去把那对面人给买回来。”

潜渊失笑：“原来方才是因为你身上没钱。”

这回晗璋仗着手里有了钱，带潜渊好生逛了一通市集。

此时夜色渐浓，街上人潮摩肩接踵，颇多卖彩灯糖人的摊贩，还有那各式各样的巧果，做成动物、花朵……一个赛一个的精致。晗璋自己倒罢了，却觉得他家师兄这也没见过，那也没尝过，看什么都想买来送他。

于是走不出几里地，不光晗璋自己，连潜渊也被塞了满怀的兔子灯、绢人、面具、还有各色点心，还让那画糖人儿的老人家照着两个人的样子做了一对糖人，也在潜渊手里拿着。

潜渊抱着那堆说不上用途的小玩意儿，走路都不甚灵便。要是以往，他早已皱眉，今天却一声没吭。有时路人多的地方，有人挤上来，潜渊甚至还下意识护了一下那盏花灯，唯恐会被碰坏。

两个人好不容易从人堆里钻出来，却看到大队人马成群结队，在往一个地方涌。晗璋问了才知道今晚城中有放焰火的。这些人都想尽早赶过去占个好位置。

晗璋自然不肯错过这等热闹，便与潜渊也赶上前去。焰火是在护城河外放，他们赶到的时候，城墙内外已聚满了人，连个下脚之处都没有。旁边还有一座三四层高的酒楼，视野倒好。但里面几个位置绝佳的包厢都已被本地的达官富豪给占了，里里外外，熙熙攘攘。

晗璋不愿同他们挤在一起，身法一动，倏然窜上了那座酒楼的楼顶。隔着几道重檐，无论是楼里的人，还是外面城墙上的人，都很难注意到他俩。

他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壶酒，将怀里的各色点心一一摆出来。打算在这里同潜渊饮酒赏月，看焰火。

脚下的人声喧嚣此时像隔着一道帷布，楼顶上夜风习习，万家灯火与满天星河交相辉映，一方是凡人沉溺的十丈软红，另一方却修士们日夜追逐的九天孤寒。眼下一比，竟说不上到底谁的所求更加快活些。

趁着焰火还未开始，晗璋忽的起了童心。他指尖微挑，掐出个手决，然后冲天空一指，对潜渊道：“师兄，你快看！”

潜渊抬头，只见天际里散布的星辰仿若活了，数万微尘，星星点点自行转动，衍化出一团团变幻莫测的银光，在浓墨般的夜幕当中，像是有人搅动了一把把碎银子，不甚耀眼的光芒，十分瑰丽灿烂。

忽然，下面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叹，跟着凡界的人们纷纷看向天空，都被眼前这等奇景惊呆。许多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什么祥瑞之兆，慌忙跪地伏拜，祈求战火早日平息，一方民众能够安居乐业。

潜渊忍不住笑了。晗璋这一手只是出寻常幻象，若他手段得当，应该只有潜渊一个人可以看到，按理不应惊动那些凡人才对。

晗璋一见自己在师兄面前露了拙，倒也不以为意。既被人瞧见了，他索性放开了逞能，手势一变，大大方方的施展起来。片刻的功夫，漫天星辰变化出了九天灵霄、广寒月桂、琼华玉宇等等存在于凡界戏文中的仙人圣境，惹得下面人群发出一迭声的惊呼。

然而晗璋素来不擅此道，对幻术所知不过皮毛。一不小心，得意过了头，操控不慎，嘶啦一下，他刚刚捏出来的瑶池仙地被撕裂了。一半是云雾缭绕的水榭楼台，另一半却耷拉下去，溃散的星辰杂乱无章。晗璋慌忙补救，但他黔驴技穷，左支右绌忙活半天，说什么也无法将星辰重新聚拢，急得他真气一泄，更要支撑不住。

就听旁边的潜渊笑出声来，忽的有股力量柔和扫过，那散乱的星斗像是受磁石所引的铁屑，错落有致的将那副幻象补全。片刻后，在一团氤氲雾色里，居然还走出了一位袅娜仙子，荷衣仙袂，莲步款款，被团扇遮去一半的面容，只剩娥眉顾盼，生动至极。

人群都以为是七巧仙子下凡，登时欢呼起来。

晗璋见潜渊出手，自己乖乖住手，笑嘻嘻道：“多谢师兄！”

潜渊嫌道：“学艺不精！”

晗璋顺势卖巧：“说到幻术，谁能比得上我师兄的神通？我技不如人那是应该的。”

潜渊自己也说不上怎么回事，竟然肯陪着晗璋玩起了这种把戏。片刻后，他担心继续下去他们所在的地方会暴露，便慢慢收住了半空里的幻象。

下面的人见那奇景忽然不见了，失望片刻后，人们互相转述描摹着方才的情形，很快又热闹喧腾起来。

潜渊默默将一切收于眼底，忽然道：“晗璋，要是……”

猛听“砰”一声，楼下震天的欢呼紧随而至，一道炽光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万千烟火如雨落下。晗璋也立马跟着雀跃起来，摇着潜渊的胳膊指给他看，漫天红红绿绿的火光洒在他脸上，浓墨重彩的晕染出别样的欢喜。

直到一轮烟火放完，晗璋犹自兴味未足，这才转过头来问潜渊刚刚对他说了什么。

潜渊咽下原本要说的话，把酒壶里的酒到了一杯，递给晗璋，道：“我是说你这么贪玩，要是将来耽搁了修为，看我不把你关在竹林里禁足个一二十年。”

晗璋知道他师兄从不饮酒，便接过那杯子，一饮而尽，道：“只要有你陪着我，别说在竹林那地方，就是去北溟深海里苦修一辈子，也没什么。”

潜渊朝晗璋靠了靠，伸手绕到背后轻轻抚着他背心垂下来的头发，微笑道：“你究竟是从哪儿学来这套甜言蜜语？”

一杯酒下肚，晗璋觉得有股热烘烘的暖流从胃里蹿上来，便顺势拥住了潜渊：“哪有甜言蜜语，都是我的真心话。你不知道，要是没有你，这三界九域对我来说该是何等荒凉。”

潜渊一阵悸动，不由自主按着晗璋的后背，用力把人带进自己怀里。

此时又一轮焰火腾空而起，晗璋却顾不得去看，倾身压过去。任凭头顶上火树银花，光华万丈，他的神魂却像是泡进了琼浆美酒之中，比方才那一小杯还要醉人。

晗璋觉出他师兄今日很不一样，以往虽然也对他好，很迁就他，但不会像今天这样事事照顾他的喜好和感受。晗璋喜滋滋的发觉，潜渊对他似乎终于不再是师兄弟之间的关怀，而多了一份独属于恋人之间的体贴。

他像个小孩子终于吃到了心仪已久的那块糖，含在嘴里反复咂摸滋味，不舍得下咽：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啊。

晗璋私恋师兄许久，几番生死波折，走得苦极了。可是此刻却觉得，自己这一生不会比现在更圆满了。过去滚过的刀山火海，都是值得的。

由于晗璋步步紧逼，稍不留神脚下瓦片一滑，他俩便顺着屋檐自数十尺的高楼上滚落下去。

凌空下坠了许久，却没有落到实地上，而是被晗璋放出的芥子结界给拢进去，那么大的两个人一路纠缠掉入了竹舍的床榻之上。

夜半之后，焰火冷了，人潮散了，冷月疏星挂了满天，家家户户灯火次第熄灭。护城河上的万盏河灯，在无尽江水中随波而下，不知顺着哪一个岔口，被冲上了何方。

端午读书！充100赠500VIP点券！ 立即抢充(活动时间：6月8日到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