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六十四章 殉道

虽然听了凌霄的描述，潜渊已对九幽的情形有所准备。可当他们转过了背阴山口，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了。

原本九幽虽常年晦暗，但天际里有一股股变化多端的幽蓝极光，使整个渊界格外玄奥空幻。然而此时，受到地火岩的影响，积存了上万年的玄阴浊气翻卷腾空，将这片天地都笼罩在一种灰败的死寂当中，极光湮灭，山川荒凉，连吹动的风都是凄厉不详的，俨然一幅阴郁的末日之象

顺着一线红光，看过去正是地火岩的方向，那里挂着低垂的黑云，与一道道浓烈的烟气相连，再往下是暗红色的火山，残破的山峦好像要被地火烧透了，通红的岩浆四溢横流，污浊的毒烟中，雪花般漂浮着大片白色的灰烬，蒸腾在地火岩周围，经久不散。

凌霄说那些灰烬全都被地火吞噬掉的翳族魂灵。

“地火岩迸发之剧，远远出乎我们意料。原本附近的翳族部众早被悉数撤离，却没想到崩塌之势株连这么广。翳族大半地界几乎在一瞬间全遭到了泯灭，许多人无知无觉中便送掉了性命。要不是形势凶险，我想翳魔大人他也不会做这样的决断。”

所谓九幽崩塌，不仅仅是山川崩坏，气象动荡，更严重的是九幽赖以生存的是玄阴浊气被损毁殆尽。那些千万年来受到玄阴之气滋养的魔众们，会随着气象的消弭而被吞噬。只要是九幽的人，无论身在哪里也躲不过这番厄运。

不同于人界战火，九幽崩塌时不会有血染山河，焦土万里的惨象。更像是冥冥中出现一只主宰之手，冰冷的将一个个魂灵从这天地间抹去。没有哭嚎惨叫，漫天飞灰里，一切静谧无声，但残酷程度却不遑多让。

地火岩的迸发，仅仅九幽崩塌一个前兆，却让整个九幽共震。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联想到，一旦将来全局崩塌，又该是何等涂炭之景。

潜渊等人还没靠近地火岩，已看到下面乌压压的人群一片大乱。无数翳族魔众围在外层焦灼观望。其中更混杂这不少蚩族和蜃族的人。

不远处，地火岩的山头已被层层图阵困缚得十分臃肿。即便如此也根本遏制不住汹涌的地火，衰微的图阵不时就会叫烈焰冲撞出一条豁口来。一些修为高强的翳族人来回奔波，忙于修补图阵，只是收效甚微。

在图阵里，有一道格外显眼。它单独摆在地火岩的上空，错综复杂的黑色符文互相交错，以逆天右旋之理编成一道巨大图阵。图阵下面围堵着不少人，蚩魔与蜃魔当头站立，均仰头望着阵心处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

凌霄老远一见，就立马急了，拨开众人，蹿上前去：“大人！我把冥主找回来了！你不要轻举妄动，快下来！”

“别过去！危险！”潜渊忙制止凌霄冒失的举动。其他人听到凌霄的声音，纷纷回过头，一看见潜渊，人群中轰然炸开喧嚣。

端坐于地火岩上空阵心处的翳魔听缓缓抬头，先是看到了凌霄，后来又看到了潜渊，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道：“冥主，老夫等你半天了，只当你不会来了。”

潜渊：“翳魔这又是何苦……”

翳魔叹道：“谁能料到地火岩异动会恶化到这种地步？我翳族一夕之间折损过半，老夫作为魔首，却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送死，如果再无所作为，还有什么脸面对活着的人？冥主，你还记得老夫曾经的嘱托吗？”

潜渊沉默一下，点了点头。

翳魔微笑：“那老夫就放心了。”

凌霄已急出了哭腔道：“大人！我们会有办法的！您快下来吧！”

翳魔摇头：“不会有别的办法了。凌霄，翳族今后就全交付给你。蚩魔和蜃魔都同意会接纳余下的部众。我以元神暂时压住地火岩，足以拖延一些时间，你要尽快将他们带去安全的地方安顿。其实若九幽崩塌无可避免，大概老夫今日所为也不过徒劳一场。可谁叫老夫是翳族魔首，就算有万分之一的生机，也得拼死为他们挣来。”

说着，只见图阵之上的符文已开始缓缓流动，一道道金光盘旋而上，缠住了翳魔不甚真实的身躯。

凌霄彻底慌了，她一把抓住潜渊：“冥主你快想想办法！把大人救下来！”

潜渊不语，凌霄还催促：“冥主！你倒说句话啊！”

晗璋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在我们来之前，图阵已经运转了。方才对你说话的只是翳魔的幻影。即便我师兄出手，也已经救不了他了！”

凌霄一呆，转头看向蚩魔和蜃魔，颤声问：“怎……怎么回事？”

蚩魔沉声道：“地火岩溃塌太迅速，再不及时遏制，恐怕整个翳族都难逃此劫。翳魔为救剩下的族人，以他大魔的元神化作此阵。半个时辰之前，阵势就已经完成了。他为了等你们才撑到现在。地火反噬得厉害，即便他身负上千年的修为，能撑到现在也是不容易了。”

倏然，那巨大的图阵发出幽冷光芒，缠在翳魔身上的金光逐渐融为一体，炽亮的光芒当空一闪，翳魔整个人已然不见。只剩下他那金光灿灿的元神，慢慢朝图阵中沉下去。图阵很快分解开，化作十数个大小不同的太极图，纷纷落到罩在地火岩上那些图阵的缺漏处，支离破碎的图阵油然弥合。原本四处奔波的翳族部众似乎意识到什么，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朝地火岩中心处望去。

滋啦一下，九幽大魔的元神入定海神针般投入熊熊地火里，释出的威力非同小可，立时就把汹涌的地火困死在阵势中。一叠一叠的人群开始朝着地火岩方向跪倒，如同潮水般想外层波散而去。有的人开始哭泣，但大多数人脸色都是凝重而木然的，他们固然感激翳魔以死为他们挽回了一条生路，但这条生路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蚩魔和蜃魔也不由得郑重拜了几拜，以表对这位老友此番殉道壮举的敬意。

“大人……”凌霄伏到在地，额头触及尘土里：“你留给我的担子太重了，我扛不住的……”

潜渊茫然看着眼前一切，没有人责备他，也没有人过来恳求他。可他不由自主的暗问自己：是我害死了翳魔吗？是因为我，才会叫那么多翳族枉死的吗？

“翳魔以身殉道，不惜元神寂灭，也要为族人留下生的希望。他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潜渊一转头，檀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潜渊没料到会和他在此相逢，生硬的移开目光不去看他。

檀繇：“潜渊，我想跟你谈一谈。”

潜渊没心情理会：“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他牵起晗璋就要走，还没走出两步，檀繇后面又追了上来：“翳魔之死，你难道无动于衷？他最后的话你没听到吗？那一线生路就在你的身上！”

潜渊脚步一滞，却没有回头。

檀繇又道：“九幽四族，乃至三界众生的安危都系于你身，你就只想置身事外？”

晗璋不耐烦道：“你还有完没完！”

潜渊刹住了脚步：“你想跟我谈什么？”

檀繇跟上几步：“我可以不勉强你。但有些话无论如何希望你能听我说完，之后你如何决定，我都不会阻止。”

潜渊转回身：“你说吧”

“不是在这里，你跟我来。”

说着，檀繇走出几步，原地候着潜渊。潜渊迟疑片刻，还是交代晗璋留在此地等自己，他自己跟了上去。

檀繇带着潜渊来到了霜止的藏书洞。落下封禁结界之后，偌大的洞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潜渊看着四下环境，淡漠道：“你有话直说吧！何必带我来这里？要是想拿血脉亲缘来做幌子，我劝你省省吧！你和霜止既然只是各取所需，再谈什么父子亲情未免可笑。”

檀繇：“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和九幽冥主都是冷血无情之人？”

潜渊不答，但他的沉默已等同于默认。

檀繇：“人活于世，各有所求。凡人求衣食饱暖，帝王求千秋功业，修行之人求得道飞升。我和九幽冥主求的却是三界众生的太平安宁。这是我们的道心，为此我们可以放弃一切个人私利，乃至身家性命，都不算什么。潜渊，你有所求吗？”

潜渊：“众生万物与我无关。我只求尽己所能，守住一人就好。”

檀繇摇摇头：“可你守得住吗？九幽一毁，将带动三界失衡，世间所有生灵均难逃此劫，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届时，就算是你珍惜的人你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化为灰烬，这是你想要的？”

潜渊不语。

檀繇：“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这里存放着当年我和九幽冥主为制止崩塌，设计过的种种方法和考据，一共十万八千卷。潜渊，在你之前，我们不是没有想过别的方法，哪怕是后来九幽冥主也曾有过犹豫。或许这样的命运对你的确不公平。可凡事都有代价，与三界众生相比，个人得失本就微不足道。我承认生下你来就是打算牺牲掉，可那又怎么样？九幽冥主的死难道不是牺牲？翳魔难道不是牺牲？我一辈子枯坐九幽，难道不是牺牲？如果有必要我也会从容赴死，这本就不单单是你一个人的宿命。”

潜渊怒道：“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你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你应该早点对我说！而不是任由我留在轮回宗，被蒙在鼓里到现在！”

檀繇：“那是情势所迫，当初轮回宗的局面不允许我带你走。后来又因为各种原因，我无法离开九幽。潜渊，此事你要怪我，我无话可说。”

潜渊牙根紧紧一咬，忍住没有发作。

檀繇看着潜渊，道：“潜渊，人人都会死，哪怕是修行中人，寿元过得三五百年后，也没有人真能永世不朽。关键在于是否死得其所。难道你想等到众生倾覆那一刻，所有悲剧已成定局，再来后悔没能尽早阻止吗？翳魔方才就死在你的眼前，你还想要看着多少人为此送命？蚩魔？凌霄？还是你师弟晗璋？”

潜渊心里陡然一寒，握紧的手指微微颤动起来。他不由想起翳魔临死前的眼神，想到凌霄匍匐在地的哀痛，想到了翳族无数部众垂死的命运。又想到倘若这一切无可避免，他该怎么办？更关键的是，他害怕自己当真如檀繇所言，会有因为没能制止这场劫难而后悔的一天。

于是潜渊万分茫然的立在当下。

檀繇：“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有了决断，我就在此处等你。”

晗璋在地火岩附近守了半天，直到蚩魔和凌霄带着那群悲悲戚戚的翳族部众走得一干二净，仍不见潜渊回来。

急得晗璋六神无主，焦躁的来回走了好几圈，心想潜渊要是再不回来，他可就去找了。就在晗璋的耐心快被磨光之际，忽然远处黑影一闪，潜渊已驾着身法来到近前。

晗璋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一下落定：“怎么这么久，他对你说什么了？”

潜渊看他如此为自己忧心，不觉笑了，掌心轻轻蹭了蹭晗璋的下巴，安慰道：“没说什么，我们可以走了。”

晗璋满心狐疑，却不好多问。

正当两个人要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晗璋！”

晗璋回头看清来人之后，有些意外：“无妄？”

来人正是蚩魔之子无妄。他前次让父亲禁了足，没过多久就被放出来了。近来因为九幽崩塌，大伙乱成一锅粥，也没人管他。晗璋来往九幽好几次，无妄一直想借机找他说话，但碍于潜渊总在旁边。有了上回那码事，无妄现在对潜渊怵得慌，不敢跑到他面前来造次。

这回翳魔殉道，震动九幽，其他三部听闻此事，无不凄然。蚩魔将凌霄与翳族剩余的魔众带回去安顿，人来人往之间，无妄听人说晗璋也在地火岩。这一次他顾不得害怕潜渊，说什么也要见晗璋一面。

一看见晗璋，无妄整个人喜形于色：“你的伤势都好了吗？我还一直很担心呢。”

他一副灼灼目光悉数黏在晗璋身上，甚至忽略了旁边的潜渊。潜渊便有意向旁边躲开了几步。

晗璋被无妄这副目光盯得眉头一皱，问道：“你怎么不老实呆在章尾山上，来这里干什么？地火岩是你随便能来的吗？找我有事？”

无妄：“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自从你伤愈以来，我都还没跟你好好说句话，道个谢呢！你现在有事吗？不然跟我去章尾山呆几天吧？”

晗璋一摇头：“我要同师兄回人界去。”

无妄一侧头好像才注意到潜渊在旁，连忙冲潜渊见礼：“冥主。”

然后他又匆匆看向晗璋：“你怎么不在九幽多呆几天？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晗璋被他缠得有些不耐：“你有什么话现在说啊！”

无妄被他一发作，登时有些忘词，讷讷了半天：“你也看到了，九幽这次是要出大事。万一崩塌的事成真，我可能就……就再也办法见到你了。晗璋，我……我想对你，你以后好好珍重，将来无论什么时候，我是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他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剖白，把晗璋说得浑身不自在，不清楚无妄到底中了什么邪，一摆手敷衍道：“好了，我知道了。我和师兄要走了，你赶紧回去！”

无妄恋恋不舍：“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晗璋一下发起火来：“没有！快走！”

无妄碰了个冷丁子，也情知地火岩这里不能久留，便垂头丧气的要走。谁知刚走出去几步，身后晗璋突然又叫住了他：“哎！你回来！”

无妄面对晗璋简直呼之则来，立马一脸期待的转回身：“怎么？”

晗璋道：“上回碰上天机阁，折损了你一把宝剑，我很过意不去。你放心，我将来一定会找把更好的赔给你。”

无妄摇摇头：“不必了，你那是为了救我，一把剑而已，还赔什么？”

晗璋：“说赔给你就会赔给你，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他这一句话，说得无妄心凉了半截，可他仍然执拗的摇头：“真的不必了，等你赔给我，我或许已经……用不上了。晗璋你……你要好好的。”

说完，无妄带着满身失魂落魄的走了。

直到无妄走远，潜渊这才转头问向晗璋：“你是真不知无妄他对你的心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