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六十三章 夙愿

潜渊是叫一阵歪七扭八的笛声吵醒的，不算宁和的梦境里那些纷纭的杂音渐渐远去，竹舍中一片安静。能听到外头的风铃声时有时无，方才那刺耳的笛声不知何故也消停了。

潜渊恍惚了一会儿，神思落到实处，迟钝的感官复苏过来，此刻才觉得身上酸酸软软，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修为进入元神界的人，向来体轻神畅，寻常小病小痛根本找不上来。因此眼下这种不自在，惹得潜渊有些烦躁。

他慢慢从竹舍里走出来，宽敞的空地被人悉心打扫过，旁边的凉亭里冒出白汽，旺盛的炉火正咕嘟咕嘟煮着热茶。晗璋就靠在一旁，他倒是精神奕奕，一边摆弄手里的短笛，一边照看炉子。凤凰像往常一样，围着他悠闲散步。

潜渊收回目光，看到近处时，不由一呆。他左手旁的栏杆上莫名多出几捧簇新的花，还沾有露水在上面，被早晨的太阳一照，十分明媚可爱。潜渊端详着却蹙起眉来。

这时晗璋一回身看到了他，忙跳出凉亭，跑到他近前：“你醒了。”

潜渊指着那束花，问：“这是什么？”

经年夙愿，一朝得逞，开心得晗璋捧到了一块珍贵的宝贝。他几乎一夜没睡，知道自己昨晚有些没分寸，早起时更没敢惊动潜渊。生怕他醒来会不高兴，于是扫了院子，又煮上茶，把能干的活全都干完，还觉得不足以讨好师兄，就学别人准备了几束花草精心装点在这里。

“花。”

“我是问你，在这里摆这些野花做什么？”

“这不是野花！这叫练实，是竹子上开出来的，很不好找呢！我寻了一早晨才摘回这么几束。这不是为了……”

潜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为了什么？”

大抵是没睡好的关系，潜渊此时看上去有些懒洋洋的，眼皮微微耸拉，细长的眼尾挑出一抹弧度，嘴角带笑不笑，方才那声成心的反问，细听之下还有些许沙哑。

晗璋喉咙动了动，感觉自己心跳又不正常了。

正当他一边心猿意马，一边想找词应付潜渊时。凤凰不知什么时候慢慢踱步过来，眯着细长的眸子盯着那几束花看了几眼，跟着尖利的喙子飞快的在上面一叨，就把花束中开得最大最好的一朵给叼去吃了。

“你干什么呢！”

晗璋顿时火冒三丈，气急败坏的吼道：“你怎么什么都吃！堂堂神鸟一族，辟谷都辟不到家！你害不害臊！给我吐出来！”

潜渊在旁捧腹大笑，倚在栏杆上，看这一人一鸟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这时，竹林里界风忽然变化，结界一震，似乎被什么惊扰了。潜渊下意识的拿神识扫去，不由一愣。但见竹林边缘处，凌霄正在那里迟疑徘徊。

她好像尚且没有察觉自己已惊动了结界，一副惶然，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仍然没有出声招呼的意思。

潜渊本不欲再见九幽的任何人，但凌霄却与别人不同。且不提过去她对潜渊的种种关照，单是她曾经陪着自己深入北溟，救回晗璋这件事，潜渊就不能不承这份情。

他正犹豫，显然晗璋也注意到了，晗璋看了看他的脸色：“你要是不想见，我这就出去打发了她！”

“哎！等等！”

潜渊思来想去，觉得这样做不妥：“还是我去吧！”

晗璋没说话，头一垂却明显不大乐意。潜渊知道他想些什么，伸出手在他的下巴上蹭了蹭：“我就去跟她说几句话，你也一起来吧。”

身在竹林之外的凌霄，尚且犹豫不决，忽见结界打开，这二人从里面出来，她顿时眼睛一亮：“冥主！”

凌霄上前几步朝潜渊见礼，又礼节性的向晗璋打招呼：“圣君也在这里。”

潜渊：“你在这里来回走了半天，是找我有事吗？”

“我……”凌霄张了张嘴，又把话给咽了下去，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潜渊：“你曾经帮过我很多忙，我一直感激不尽，有话但说无妨。”

凌霄：“冥主。那天的事我听说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想来问问你，今后九幽的事，你是不管了吗？”

还没等潜渊开口，已被晗璋抢先道：“凌霄姑娘，你想让我师兄怎么管？为了你们去赔上他的一条性命吗？我想就是随便养一只小猫小狗，也不能说饿就煮了来吃吧！只是因为那人生了他，就能对他的生死予取予夺了吗？！”

凌霄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晗璋根本不容她讲话：“那你什么意思！害怕混沌之力不好对付，硬来不成，就想装可怜，欺负他心软？我师兄过去帮你们的还不够？从巽灵珠到为你们翳魔疗伤，他哪里对不住你们了？难道为了你们能活，他就必须去死！”

“晗璋！”潜渊制止一声，转向被晗璋噎堵的凌霄，道：“你和翳魔待我不薄，这份恩德我一直铭记，过去的那些事不值一提。如果将来你们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找我，我会尽己所能。”

凌霄黯然道：“可眼下地火岩异动之势越发严重，我出来之前翳魔已经亲自带人前去镇守。我们都知道，九幽崩塌绝难挽回，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我并不是来求你牺牲自己去救九幽，只想来见你一面，大家相识一场，无论将来怎么样，都不希望你对我们翳族心存误会。”

凌霄说这话时，眼眶慢慢红了。潜渊心头一动，他记得从前凌霄跟他一起共过很多患难，无论多么危险困难的事情，这个倔强姑娘好像还从未服软认输过。这样看来，九幽大概真的快撑不住了。

事到临头，潜渊不觉起了恻隐之心，他沉默片刻，问道：“避尘元君他……他也没有办法吗？”

凌霄摇摇头：“避尘元君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你。这些天九幽几个魔首争执不下，大伙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赢魔提议，要纠集大伙一起来竹林这里请你，后来又被蚩魔劝住了。”

潜渊微笑：“他是打算直接来捆我回去吗？”

晗璋闻言冷冷一笑，却没再说话。

凌霄：“赢魔虽然这样说，翳魔和蚩魔大人却都没同意。我这次来见你，他们谁也不知道。也是为了私下提醒你，一定要小心。赢魔这样的人狗急跳墙起来，或许真的会对你不利。”

潜渊点点头：“多谢你。关于九幽的事，我……我很歉疚。”

凌霄一笑：“不用这样说，我明白的，你做得已经足够，无可厚非。我和翳魔大人也都很感激。前路渺茫，也不知我们还能不能再见了，总之今后你……珍重吧！”

话已至此，凌霄就要告辞，她刚转个身，潜渊突然出声叫住了她：“凌霄！”

凌霄回头，目光问询的看向潜渊。

潜渊却突然不知如何开口了，他侧头看了看晗璋，才谨慎着措辞说道：“有件事要同你说一下。你我的婚约是九幽很多年定下的一纸空文，既然今后我已不会再去九幽，那么婚约之事，便就此作罢吧！盼望你能体谅。”

婚约之事，凌霄一直都知道。甚至早前她对潜渊不无动心，觉得若能同此人俪偕，也不失为一段好姻缘。然而后来晗璋来了，他们师兄弟之间总是吵闹不休，外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潜渊对晗璋的种种态度，他自己不觉得，却使凌霄这个冷眼旁观的人看出了几分苗头。

凌霄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说到底那份婚约也不过摆个样子，是当初冥主为了笼络各族的手段而已。修行之人，寿元漫长，全部心力用来追赶修为还嫌不够，大多数人是没有心思动情爱之念的。婚姻之事对他们来讲如同鸡肋，通常一语定下之后，放个三五百年，直到双方自己都忘了。

此刻听潜渊提起，凌霄不甚在意：“那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是不会有人过问的。你何必还要特地来同我郑重说明？”

潜渊笑了笑，眼风不自觉瞟向了身边的晗璋，深知自己这个婚约，晗璋十分介怀。既然已经决意要同他在一起，潜渊就不愿再让他存有任何顾虑，索性趁这个机会当面锣对面鼓的解决掉，好给晗璋一个安心。

凌霄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顿时从潜渊这一眼意味深长中品出了什么，了然一笑，并不多嘴，告辞走了。

送走凌霄，潜渊与晗璋重新放下结界，慢慢往竹舍方向走。晗璋虽然嘴上没说，但已然一副满足的样子，眼角眉梢全是笑意，藏都藏不住。

潜渊：“这下你称心如意了。”

晗璋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称心如意什么？那是师兄你自己的事，你想怎么处置，我哪里敢干涉。”

潜渊哦了一声，忽然停下脚步：“凌霄大概还没走远，我去同她说，把方才的话收回来算了。”

“你敢！”

晗璋猛的把人捞进怀里，不管不顾就往后推。潜渊也没挣扎，被他恶狠狠按在了旁边一竿修长的竹子上。

晗璋眼神扑朔，歪着头只管盯着潜渊的唇角看，声音很轻：“堂堂冥主，说话怎能出尔反尔？”

潜渊噗嗤笑道：“我已经不做冥主了。不是你说的……唔……”

晗璋已经欺上来堵住了他的呼吸。一阵激烈而漫长的厮缠之后，两人都气喘吁吁，晗璋一双手揪住潜渊的衣襟，埋头在潜渊颈间来回蹭着，恋恋不舍的拿虎牙啃噬着潜渊耳朵后面薄薄的皮肉，声音含混不清：“我说了什么？”

潜渊觉得痒，微微躲了躲：“那婚约放在那也只是虚名，你在意什么？”

“不行！这辈子除了我，谁都不许惦记你，虚名也不行！”

晗璋不依不饶，又一口衔住了潜渊的唇舌，力道近乎在撕咬，好像要把潜渊生吞下去才甘心似的。潜渊虽然不适应，却很姑息他，没做抗拒。

两个人正在这里纠缠不休，结界的界风忽然又动了。就听外面传来凌霄一声惶急的呼叫：“冥主！”

她还当真回来了！

晗璋不由一皱眉，不情愿的松开了潜渊。

潜渊整理好被晗璋扯乱的衣服，打开结界再次出来。

凌霄好像碰上了什么大事，一下扑上，带着几分哭腔：“翳魔大人他……他出事了！求冥主无论如何去救救他！”

潜渊错愕的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别急，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凌霄不肯起，执意跪在潜渊面前，倒豆般急促道：“我方才接到消息，地火岩迸发了，我翳族的地界塌陷了大半，另外一半也摇摇欲坠。翳魔他……他情急之际，要以自己作为大魔的元神去困住地火，元神投入地火，那是有死无生！冥主！求你就再去救他一次吧！”

凌霄说完，重重的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潜渊慌忙把她扶住：“凌霄！你先别这样！”

凌霄拿袖子匆匆一抹眼角的泪珠:“翳魔为了整个翳族的存亡，他真的什么都肯做！时间紧迫，冥主，当我求求你！你要我的性命都行！但翳魔他不能有事啊！”

潜渊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向晗璋，晗璋明白他的意思，道：“你要去九幽，我得陪着你。”

潜渊点点头，把凌霄扶起来：“起来吧凌霄，我们同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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