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五十六章 遇伏

这两个人一路北行，穿洲过境，很快穿行道了玄武州北境。此地靠近北溟，一年中有大半年都是冰天雪地。九州其他地方如今才到初秋，连树叶都还没黄过一片，可是晗璋所处的脚下，却已经被一层棉花似的白雪覆盖。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森林，参天大树密密匝匝在雪原上铺开，一棵棵合抱粗的古树上挂满了霜冻，缄默矗立着，连地连天一片银白色的冰封，更不见什么生灵，静的怕人。

无妄本是个安静不下来的人，尤其跟着晗璋，无时无刻不想找点话出来搭讪一番。此刻却也闭上了嘴，坠在晗璋身后，费劲跟上他。好半天，他气喘吁吁的唤了一声：“晗璋……”

晗璋心不在焉的驱动身法，眼睛却盯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无妄喊了他几次才听到，漫不经心的问：“怎么了？”

无妄看看他的脸色，好像没有不耐烦，这才敢开口：“咱们休息片刻再走吧，走了这么远，一个人影也没看到，更是连口水都喝上，我……我有点累了。”

晗璋眼皮一翻，刻薄话都到了嘴边，终究又给忍了回去。他定住身法，在雪林的边缘处落到地上，道：“好。你自己去找水喝吧，我在这里等你。”

说完他便任由无妄独自行动，自己则闭上眼睛，调动内息，在丹田内周游起来。

这里太安静了，静得人能轻易听到自己心里那些已被压下去的声音。潜渊的话又开始在晗璋耳边一遍一遍的回响。一时激的他五内翻腾，有股压抑不住的暴虐几乎就要涌上来。可是等这番风雨过境，他又无端生起说不出的颓意，只觉三界一派空茫。天地虽大，可是离开潜渊，他竟然这样寂寞。

就这样一会是冰一会是火，搅得晗璋压根无法入定。就在这时，晗璋突觉有气息靠近，他猛地睁开眼，就看到无妄的一张脸停在自己面门前面，甚至鼻尖都快碰到他的脸颊了。晗璋从来不喜欢旁人过度靠近，叫无妄这一吓，他感觉自己后颈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差点当场发作：“你做什么？！”

无妄从小在九幽被娇生惯养，一身修为马马虎虎，到现在连辟谷都受不了，哪里经历过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晗璋叫他自己去找水，他看了看四下无人的冰天雪地，还是宁愿这样渴着。可是一回头，看到晗璋自去入定不理他了，只好悻悻的挨在晗璋旁边坐下。

无妄觊觎晗璋多时，只是心有畏惧，不敢造次。此时盯着对方的侧脸，竟越瞧越觉得好看，越瞧越是心生欢喜，一时没控制住，便差点亲了上去。结果叫晗璋这样撞破，无妄登时尴尬的很：“咳……我……”

他怕晗璋翻脸，赶紧磕磕巴巴的找借口遮掩：“我有点冷……”

说到冷，他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真冷，不同于九幽的阴暗，北溟的酷寒直扑人面，凛冽得令人生畏。方才“美色”当前他还没顾上，这会察觉到自己的胸口都快要结冰了，于是可怜巴巴的说：“晗璋……我修为没有你精纯，我……我受不住……”

晗璋十分后悔带着他出来，简直就是一个累赘。有心想要把他赶回去，晗璋又觉得犹豫，他实在有些害怕，想想要是眼下连无妄都不在了，他在浩瀚北溟中形单影只，那该有多孤独。于是他收敛住不耐烦，默默运起真火之力：“你到我身边来，就会暖和一些。赶紧休息，休息好了，我们尽快上路！”

“哦。”无妄如愿以偿的朝晗璋靠了过去，果然一挨近晗璋，便有一股暖意笼罩了他，无妄把头枕在晗璋肩上，强忍着没敢伸手去搂他。饶是这样，在晗璋看不见的地方，无妄脸上依旧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两人再次动身之后，这下无妄突然安静很多，跟在晗璋身边，再也没闹什么幺蛾子。这条路走到尽头，是一大片开阔的冰河，对岸就是北溟之界。通阔的河床将玄武州与北溟分隔开，中间冻结的冰床，则如一条蔚蓝缎带，冰层清澈，甚至一眼还能望到深处凝固的水草。一下令人感觉好像置身于一个琉璃世界，阳光照耀，周围一切晶莹剔透。无妄初来乍到，不曾见过如此奇景，兴奋之下东跑西瞧，对什么都惊叹不已。

晗璋也不催促，任他尽兴玩闹。自己却站在河床边上，一点参与的意思也没有。

无妄于是起了捉弄的心思，他趁背对晗璋的间隙，抓了一把冰层上的冰雪，攥成一团，出其不意的朝晗璋掷去！哪知晗璋若有所察，偏头一躲，那雪团擦着他的耳际划过。

然而，就在雪团飞过晗璋，行将落地之前，好像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当空散开了。

无妄一愣，仔细瞧去，猛然间发现居然是一道无形剑气，正以十分缓慢且毫无声息的偷偷接近晗璋。

无妄大叫：“晗璋小心背后！”

其实晗璋早已发现有人窥伺，他成心原地不动，是想看清楚对方底细。

于是，无妄这一声提醒话音未落，晗璋倏地伸指凌空一弹，剑气激去，看似不起眼，力道却非比寻常，叮一下便将那道剑气撞散。凭借这须臾的试探，已叫晗璋嗅出了来人的方位。他骤然转身，红光闪动，一道业火直朝他侧后方的密林袭去。

跟着几道人影被业火逼出，先后在雪地上现了身。当前一人竟是个熟面孔，正是天机阁长老的溯云。他身后跟着的均是玄衣红带的天机阁弟子，与上次晗璋在北溟见过的几个别无二致，但奔雷和追风却不在场。

晗璋冷笑：“原来是你们。我说呢，旁人也不会这样鬼鬼祟祟。”

无妄见来者不善，几个跳跃赶到晗璋面前：“晗璋！”

溯云阴沉道：“受了千刀万剐还能活下来，你果然是个魔煞！快交出来！”

晗璋神色冷漠：“溯云，你们施诡计杀了我，这笔账我没去找你们算，怎么你们反倒不依不饶起来了？我分明都掩盖过行踪了，还能叫你们跟过来，就这么想找死吗？！”

一个天机阁弟子仗着长老撑腰，胆气十足的拿剑一指：“你这魔道！不要说得好听了，什么遮掩行踪！你大张旗鼓的盗走我阁中之物，摆明不就为了示威的？快把盟契交出来！”

晗璋奇道：“什么盟契？我怎么会有那玩意儿？”

溯云哼了一声：“偷都偷了，为什么又不认？除了你谁还对天机阁如此了如指掌，能越过众多禁制，破坏通明殿的封印盗走盟契？虽然我们没有发现人圣的气息，但结界内残存的九幽魔气却还分辨得清楚！事实摆在这里，你还如何狡辩！”

溯云说着瞪了无妄一眼。无妄见矛头直指自己，急忙澄清：“你们不要胡说！我才从九幽出来，连天机阁的门朝哪边开都不清楚，怎么会偷你们的东西？晗璋他更没做过！”

溯云压根不理他，一脸鄙夷道：“九幽和人界素不两立，堂堂人圣，沦落得跟这等邪魔外道厮混在一起，简直无可救药！”

无妄这下更不干了：“喂！我九幽哪里得罪你了！我同晗璋才来到人界不久，我们从没打算招惹是非，只想游山玩水，然后去北溟……”

“无妄闭嘴！”晗璋喝止一声，轻蔑道：“我说各位，咱们之间都什么底细，彼此心知肚明。你们想杀我尽管动手，何必找借口！”

溯云：“好！这是你执意与奸邪为伍，祸害人界，为了匡扶正义，莫怪我们心狠无情了！”

无妄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一步跨到晗璋前面，愤然道：“你们已经杀过晗璋一次，难道还要……”

“闪开！”晗璋一吼。

无妄话都没说完，顿觉被人猛地一推，身不由己的朝旁边歪倒，横空与一道剑气擦肩而过，那剑锋万分凌厉的削开了他左肩衣衫，倘若再迟上一瞬，他可能就脑袋搬家了。无妄没有想到天机阁说打就打，这下猝不及防，直把他吓得魂不附体。

晗璋把手一伸，冰火刃凭空出现，感应着他内府杀意，剑气陡然溢出来，带着一声嗡鸣斩断了击向无妄的那道剑锋。

溯云同他身后五个黑衣弟子有序的朝各个方位散播开，整齐划一的结出法印，呼啦一下，阵型一眨眼铺出去好几里，将晗璋与无妄均罩在其中。

晗璋双眼一眯，认出了这道阵法：“麒麟阵？”

麒麟阵是天机阁一道祖传法阵，原为驯化神兽麒麟所用，阵势看似威猛。但克敌之效却很有限。

晗璋嗤笑：“你们就拿它来对付我？”

可等阵势运转开，晗璋才发现他们对阵势做了改动。阵中附有强盛的剑意，疾风骤雨般朝着晗璋和无妄盖了下来。由于炽羽尚且需要温养，晗璋不便动用。于是他抖动冰火刃，在自己和无妄周围舞出一团光晕，将四面八方的剑意尽数挡在了圈外。

一波潮水似的攻势过后，阵中陡然安静了下来。似乎是驱动阵法的人停手了。不过晗璋不敢大意，以溯云城府之深，猜他一定不止这点手段。

果然片刻的寂静后，随着一声宏阔的吼叫，大地摇晃，漫天倾下霞光。在那霞光的中心处，奔出一头狮头龙鳞，浑身带这雷火的瑞兽，是麒麟！

麒麟乍一现身，见到阵中有人，立时发威，滋啦一下朝着二人打出了一道惊雷。

刚开始无妄还不怎么惧怕，甚至因为能跟晗璋共患难反而有些兴奋。直到他看见麒麟现身，上古瑞兽的神威立时把他吓得惊慌失措。

“啊——这是什么！晗……晗璋！”

晗璋单手结印，在面前打下一道屏障阻隔雷火，另一手已然拎起无妄的衣领，俩人同时朝外侧翻出。甫一落地，晗璋把人朝自己背后一甩：“到我身后去，别乱动！”

冰火刃迎风见长，上面的红莲业火腾起一尺高，呼啸声中，凶厉赤火与霹雷银电短兵相接，登时窜出一串黑耀，炸得四周到处开花

无妄的头发不可避免的被撩着了，在连天雷火之中，他的腿不由自发起软来，躲在晗璋身后瑟瑟发抖，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此时，阵中符文忽然发生变化，原本在外面布阵的溯云和那五个弟子的分身出现在这里。六人趁着晗璋正与麒麟僵持，分从六角运转剑气向晗璋两面夹击。

晗璋将冰火刃上推，飞身避过几道凌厉的剑气，落地时双手结印，自经脉中逼出一道符法。那五彩斑斓符法腾空后，于半空展成一幅凤翅，引颈发出长鸣。

回过身晗璋刚接住冰火刃，麒麟银电与六道剑气已再次逼来。晗璋仓促间将真元推到极致，以一己之力抗下了六个人和一头神兽的所有攻势！

麒麟终究是神兽，冰火刃却只是晗璋临机锻造，二者对峙片刻，冰火刃便力有不逮。一道银电打上去，单薄锋利的冰刃咔嚓一下断成了两截。

晗璋识海震荡，魔心就要应声而动，却被他一记重拍，给强行压了下去。晗璋从前对魔心并无抵触，只是这次同潜渊翻脸，虽然嘴上说得决绝，心里却虚的厉害。他记着潜渊的话，不许他妄动魔心，因此越到这种时候，越觉得不能违拗师兄，否则他可能再也无法和潜渊冰释前嫌了。

于是晗璋一面压制魔心，一面同天机阁周旋，另一边还得护着无妄，不免左支右绌，几回合下来，身上添了好几道伤痕。

无妄被晗璋护在的身后，虽然毫发无伤，却早已肝胆俱裂，如今见兵刃也断了，他牵着晗璋的衣袖，声音沙哑：“晗璋！这些人不好对付，我们快走吧！”

晗璋一把甩开他，顺势抽出他腰上挂的那柄华而不实的长剑，代替冰火刃迎上麒麟。

这把剑是烛龙一族上古传下的宝贝，虽然被无妄镶金带银弄得花花绿绿，却也不是中看不中用之物。然而麒麟银电却专克天下凶器，二者交锋每劈一下，剑刃便开裂一分，三四下之后，长剑也无从抵挡，没能拦下一道银电，令其朝晗璋奔袭过去。

而晗璋正受困于那六人的剑气，无暇抽身，眼看就要被银电劈中。

“晗璋小心——”

无妄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扑过去要用身体替晗璋挡下这一击。

这个当口，空中一声高亢的鸾鸣，一只身披五彩丹羽的大鸟凌空而至，张口吐出一道长长的烈焰，截断了麒麟银电。

麒麟一抬头，好像终于找到了敌手，立马撇下晗璋，与天上的丹鸟斗了个难解难分。

一面是五光十色的瑞兽相争，另一面，杀伐的剑气环环相扣，已渐渐将晗璋逼入绝境。万般无奈之下，晗璋不得已自元神中召出了炽羽！

衰微的炽羽不足以凝出剑意，无妄的长剑断成了七八截，晗璋手边再无可用之物来承托炽羽。危机之际，他顾不得多想，一发狠竟硬生生从自己胸中抽出了一根肋骨当剑。

活生生抽骨的剧痛令他膝盖一软，险些当场倒地。可下一刻，炽羽就蛮横的横扫了整个麒麟阵，迅猛的剑势潮水般散开，将那分身化出的六人一概击溃。

可惜元气未复的炽羽也只威风了这么一下，剑光转瞬又暗淡了下去。晗璋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再不走就难以脱身了。于是伸手抓住无妄掠向半空，凤凰若有所感，不再与麒麟缠斗，过来正要接住两人。

却已被阵外的溯云窥破意图，一声唿哨，六人手决变换，麒麟阵陡然缩紧。凤凰高飞，麒麟阵追赶不上，但是晗璋和无妄却说什么也来不及了。晗璋一咬牙，手上用力将无妄高高抛出，堪堪赶在麒麟阵闭合之前，将他掷出去。自己却因为这么一阻，被困在了里面。

无妄急得大叫：“晗璋！晗璋！”

凤凰盘旋而至接住了他，再看麒麟阵阵势运转，将内里封的滴水不漏，也不知道晗璋还听不听得到。无妄坐在凤凰背上，几乎要哭出来：“怎么办……怎么办啊！”

凤凰似乎能读懂人意，她负着无妄振翅腾飞，伸起长长的脖颈，一声嘹亮的清鸣，声彻九霄。神鸟的神识与潜渊相连，这下凤鸣也同时响在了潜渊的识海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