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五十五章 离心

无妄显然没想到晗璋在他师兄这里评价这么低，悻悻道：“您这话也太刻薄了吧，我觉得晗璋很好啊！人长得好看，道法高超。就算脾气差一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瞒您说，我已经认准了，晗璋这就是我这辈子，要共度余生的人！”

潜渊听了这话不由抬起头：“共度……余生？”

无妄点点头。潜渊青隽的眉目低垂，眼睫轻轻扇动，话音不高，仔细分辨还带着点难以索解的疑惑：“两个男人妄谈共度余生，不是很荒唐吗？”

无妄啊了一声，不知该怎么接这话。

“男女在一起可以阴阳修和，可是两个男人……枉顾纲常，败坏礼法，还要冠以深情的名义，不觉得……可笑吗？”

“啪嗒”一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尤为清晰。

无妄吓了一跳，回头就看到晗璋手里捏着一只碗的碎片，正面无表情的站在阴影里。

第五十五章离心

自打那日潜渊从法阵里出来，一头栽倒昏迷不醒之后，晗璋就被吓坏了。他再也顾不上和师兄闹气，这段时间老老实实留在小院里守着潜渊，要多安分有多安分。就连凌霄有时过来给潜渊送药，他也没有再阴阳怪气，找茬刁难。

等潜渊稍微好转，晗璋闭口不提要离开的话，每日照看潜渊把药吃了，就自己跑去虚危山后崖练功。无妄又来叫过他好几次，都没有叫动，无奈之下那小鬼才想出做点心哄人的花招来。

今天，晗璋是刚从后崖练功回来，在小院外看见一个女妖正拿托盘捧了一盅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往潜渊书房去。

“站住。”晗璋叫住她问道：“手里拿的什么？”

自从巽灵珠一事后，九幽许多人谈起这位人圣，都有些胆战心惊。他一言不合伤人夺珠的情形被好事之人传出了好几个版本，什么白脸煞神、魔道祖宗，说什么的都有。因此这小女妖看见他，先抖了一下，才答：“圣……圣君……这是凌霄大人给冥主的药……我……”

晗璋漫不经心道：“她自己怎么不来？”

又不等对方回答，上前一手拎起了药碗：“行了，我顺手带过去。”

“圣君小心……”

女妖眼见冒着热气的药碗被晗璋随意端起来，连忙在后面好心提醒一句。

她哪知晗璋本是至阳之体，这点热气于他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还在疑惑：“小心什么？她敢给我师兄下药啊？”

女妖乖乖的把后面那个烫子咽了回去，转身一溜烟逃了。

晗璋一手端着药碗，正要跨过月亮门，耳朵一动，里面那俩人的对话不偏不倚砸在了他心上。

枉顾纲常……败坏礼法……荒唐可笑……这些字眼像北溟深海里坚硬锐利的冰锋，一下下扎进晗璋的心里，又不着痕迹的消融，将一股麻木的冰冷散进他的四肢百骸。原来，师兄一直是这样看待他俩之间的感情的。

晗璋从复生以来跟着潜渊到现在，他始终压抑着心里的念头，因为知道师兄对这份感情的抗拒，平日里一丝一毫都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可他总还心怀期望，设想他师兄那般费尽心机救他回来，又允许把他留在身边，和赢魔动手那日，潜渊对他分明回护备至。

再给他一点时间，他慢慢想通了，或许……好吧，就算最终仍旧不能如晗璋所愿，那他也认了。只要还能留在潜渊身边，在这条漫长的修行之路上，能陪他走到最后终点，即便自己这番心意还是难免落空，晗璋也不在乎了！

直到现在，晗璋才反应过来，原来在自己心里那些生死不敢忘怀的过往，对潜渊来说……只是不想宣之于口的屈辱吗？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晗璋在心里默默的疑问。他突然感到，其实死了也挺好。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无论他曾亏欠过别人多少，也都足以偿还了。可他师兄偏偏煞费苦心的将他拉了回来，然后又生生地将他推到了这样孤绝无期的境地上。

晗璋如今几乎是把潜渊当成是这世间唯一的寄托和牵挂，但一转眼，他又不要他了。

晗璋已然做不出旁的表情，他冷着一张脸从阴影中走出来。手里的碗已经被他捏碎，在掌心里割出血痕，滚烫的药汁顺着他的五指一滴滴淌下，他却不知痛痒的继续攥着。

“师兄自己不愿，也容不得这世上有这样的感情吗？”晗璋低声问道。

无妄隐隐闻出了他话里的冰碴子味，忙上来劝解：“晗璋，冥主他也不是这个意思，他大概还不了解……”

“滚！”

晗璋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小魔头说不出的聒噪烦人，他一用力，把手里几乎攥成了粉的瓷片悉数摔在地上：“没你的事，滚出去！”

瓷器碎片砸在青砖地上，黑乎乎的药汁星星点点的散开。无妄登时什么话也不敢再说，战战兢兢的两下里看一眼，连点心都忘了拿，慌里慌张的从小院里消失了。

晗璋这才缓缓抬头：“师兄这么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把我留在你身边。你明知道我对你怀着什么样的念头，既然荒唐可笑，为什么还要救我？”

潜渊没想到晗璋会突然出现，还把他的话听了个滴水不漏，仓皇之间，他居然无端有些退缩。可等到晗璋锋锐的目像刀子似的逼视过来，潜渊心底里骤然又生出几分不耐烦来：“不是说好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吗？”

“不提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吗？视而不见那些事就能不存在了吗！你以为你一笔抹杀，从此就能天下太平，我们之间还能装模作样的兄友弟恭？太自欺欺人了吧！”

潜渊严厉道：“你够了！知不知道我是你师兄！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岂能一错再错！”

晗璋往前走了两步：“谁稀罕做你师弟？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你自己不清楚吗？那样的事情都发生了，我怎么可能还……”

“晗璋！”潜渊脸色一寒，森然道：“住口！”

结果却把晗璋的委屈和愤怒一股脑的激了出来：“为什么要住口！败坏纲常的滋味，师兄难道没有尝过吗？你既然如此厌恶，当初为什么不杀了我？一面口上厌弃，一面又和我拖泥带水，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径吗！难道非要我再来一次，你才肯正视我们之间的关系！”

晗璋眉宇之间凝出了浓重的赤色，说完了这话，他就被冲昏了头脑似的，一把揽住潜渊，偏执的要把人往自己怀里按。

潜渊大怒，五指并拢，混沌之力油然生出，将刚要碰到自己后腰的手臂，连带对面的人一起狠狠推了出去。

跟着他一甩袖子：“你还把自己当成三岁孩子吗？凭什么认为你想要的东西，只要哭一哭闹一闹，人家就会无条件送到你面前来？你有什么念头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为什么就非要迁就不可！”

这一句话将晗璋生生逼在了那里，他眼睑通红，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只觉满腔沸腾的怨怒和委屈发作不出，也消解不下。反复噎堵在他胸口，迫得他心头剧痛，哇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潜渊还以为是自己方才出手重了，连忙伸手过去要扶他，却被晗璋生硬的挡开，他声音冰冷：“原来是我不识相，冒犯了冥主，简直罪该万死。如你所愿，今后但凡有冥主的地方，我晗璋一定退避三舍，你我之间从此再无瓜葛！”

“晗璋……”

潜渊还想再说什么，晗璋却转身得异常决绝，袍袖翩然，头也不回的走了。潜渊把已经伸出去的手又缓缓收了回来，他不知道自己心里这时为什么会这么慌乱。出言伤人的是他，把人赶走的也是他，可到头来，他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沉重无措。

他一个人不知在庭院中坐了多久，突然凌霄闯了进来，愤然道：“这回我非把无妄那小兔崽子炖了不可！胆大包天了他！”

潜渊心不在焉的顺口问一句：“怎么了？”

“山口守门的小妖回报说，他带着人圣偷偷从小路往人界去了！你说怎么办？要我带人去把他们逮回来吗？”

真的走了吗？潜渊呆了一下，慢慢叹口气：“算了，由他去吧。”

凌霄这才发觉潜渊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对劲儿，走过几步挨着他身边坐下，问道：“怎么回事？你和……你师弟吵架了吗？他惹你生气了？”

潜渊没做声，凌霄劝解道：“圣君那人的脾气的确乖张，不过我看他对你倒是很好。没事的，他也就跟无妄出去逛逛，很快就会回来的。”

潜渊：“我方才的话太重，大概真的伤到他了，他……这次不会那么容易回来的。”

凌霄愣住了，这些日子的旁观，其实她心里一直有些奇怪，晗璋对潜渊似乎……依赖得有些过分了。于是她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你师弟对你好像挺特别的，是不是？”

什么样是特别？同门相伴的情谊算特别吗？生离死别的忧惧算特别吗？他的那些痴心妄念……算特别吗？

潜渊想，他其实同自己一样，生来背着一副不由自主的宿命，孤月拿他当杀器，天机阁想置他于死地，太岳境二十年的时光对他是一戳即碎的泡影，天道正途更是虚妄的笑话。三界所有人都误解他，拿他当恣睢暴戾的魔，他还剩下什么呢？

如果这天地中再没点对他来讲特别的存在，他该何等孤寂无望。如此想来，他对自己这点妄念，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晗璋负气离开虚危山，刚走出来没多远，忽听见身后有人叫他：“晗璋，晗璋……等等我。”

晗璋回头一看，居然是无妄。

“做什么？”

“你……你真的要离开九幽吗？”

晗璋皱眉：“你偷听我们说话了？”

无妄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其实无妄被赶出来之后就没有走远，他躲在小院外面，把师兄弟二人的吵架从头听到了尾。无妄满心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些高兴，原来晗璋是喜欢男人的，这样一来就不会不接受他了。可又非常沮丧，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显然晗璋对冥主并非一朝一夕，他们中间肯定还有什么是无妄不知道的。

直到晗璋与潜渊彻底闹僵，赌气离开，无妄出于担心晗璋，赶紧跟了来。

晗璋那时正在气头上，抬脚就走，全然没理论是去哪里。这会理智找回来，才发现自己丝毫不熟悉九幽路径，连通往人界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晓得。他懒得同无妄计较什么，便问道：“你知道九幽的出口在哪儿吧？”

无妄点了点头，晗璋摆头示意：“带路。”

跟着无妄，晗璋顺利的来到了背阴山口。底下的小妖们认得无妄，自然不做阻拦。

从九幽出来，晗璋深吸了一口外界清冽的凉气，仿佛将他积压在肺腑中的种种不快与怨愤，一概驱散了似的，他强行克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看一眼的念头，不做任何迟疑的朝前走去。

刚走了几步，晗璋余光看到无妄也跟了上来。

他奇道：“你干什么？”

“我……我跟你一起去。”

“你要跟我一起去人界？你爹知道吗？”

无妄撒了个谎：“我爹从来不怎么管我的。其实我早就想去人界走一走，长长见识了。可从前都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什么趣儿？现在你也是独自一人，我给你做个伴儿，不是正好吗？”

这话说得晗璋心里一动，三界当中，除了潜渊他本就没有任何亲人朋友了。眼下同潜渊决裂，即使回到人界，他也不过是水中浮萍，长风转蓬，孤苦伶仃而已。

于是就答应了：“好吧！你想跟就跟着好了。”

无妄大喜：“那咱们接下来干什么去？”

晗璋沉思道：“我得先去北溟把我师父接出来，那地方很冷，你也要跟我一起吗？”

“当然！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出了背阴山口的范围，晗璋蓦地停下脚步，就地取了五行，结出一个手印。他在跟潜渊去九幽的时候，把凤凰留在了竹林。此时晗璋甫一出来，立时便想召唤它来，可是行至中途，晗璋突然想到这凤凰是潜渊送的，如今人已见不着了，还要他的凤凰做什么，于是又停了下来。

顺手又取过一截短木，在上面勾出两道金灿灿符术，完成后递了一块给无妄：“拿着，这是用来隐藏行迹的。”

无妄不解：“我们去人界又不是去捣乱，为什么还要隐藏行迹？”

晗璋一语带过：“我身上有人圣令，气息很重。只要一现身，想找我的人随时都能闻着味招来。太麻烦了。”

其实他哪里是害怕麻烦，不过还记着潜渊交代的话，不许他同天机阁寻衅滋事，因而才有意回避。尽管同潜渊吵得那样不可开交，可是晗璋心底深处仍然还是下意识不肯违拗潜渊。

无妄曾听过九幽小妖中间风传的那些关于人圣的故事，传说天机阁如何忌惮他，设计将他千刀万剐。潜渊为了救他，才拼死控制住混沌之力，为其重塑肉身，修补三魂六魄，才令其死而复生。

自从听完了他们吵架，无妄其实有点羡慕潜渊能得到晗璋的倾慕。随后又觉得自己跟晗璋之间，无非是认识得晚了些，晗璋过去所受的不公，没有自己参与的份儿。倘若是他同晗璋经历了那一番生死，想必晗璋对他也会另眼相看的。

于是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妖，居然趁着晗璋不注意，偷偷在那符术上撕开了一条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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