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五十四章 妄念

尽管潜渊不曾说过救他的经过，但晗璋想也能知道潜渊为此付出了多少。他不是不感动。只是一想到潜渊救他回来，却又将他一把推开，他就忍不住意难平。

既然连性命都肯救，为什么不能再慷慨一点，多给我一些呢？

晗璋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得寸进尺。他从前对潜渊予取予求，结果一不小心造成了这番伤筋动骨的局面，如今却不敢再放肆了。晗璋默默将心头百味吞下，然后出奇乖顺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师兄。”

不日，蚩魔派儿子无妄送来巽灵珠。这下加上翳魔原的那一颗，四颗巽灵珠终于聚齐。此时地火岩的山口裂痕越攒越多，最高处已裂开了十余丈高，每日塌陷震动的次数不断增加，有数处裂缝更是渗出地火来。实在不能再拖了。

几日后，在潜渊的主持下，九幽四魔率同部众，以及鬼道四部鬼齐聚地火岩下。四魔坐镇四方，鬼道分布八面，同时运力编了一道浩瀚密实的真元法界。潜渊入主正中，将四颗巽灵珠合而为一，再以混沌之力，将其推入地火岩之下。

气势逼人的地火焰遽然大动，地火汹涌上卷，金红色的岩浆虚张声势数下。很快随着巽灵珠发威，一切骇人的动荡渐渐得到止息。地火岩被成功压制，压在翳魔等人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被搬开，众人皆大欢喜，连日奔波总算告一段落。

潜渊歇了几日，又将答应给到蜃魔和蚩魔的修为，分别渡给他们。那三魔此番吃过苦头，倒表现得十分感恩戴德，从此安分不少。而翳魔这一次镇压地火岩过程中，不慎吸入地火烈气，回来之后旧伤复发，病势汹汹，叫凌霄慌了手脚。潜渊看过之后，认为症结仍然在他魂魄受损。但为翳魔补魂这件事却急不来，潜渊他一会救人，一会镇压地火岩，一会又分出去三千年的修为给别人，纵然混沌功力浑厚，也禁不住这样损耗。大家怕他没等治愈翳魔，自己先撑不住，死活劝他先在虚危山闭门养神一段时间再说。

这期间，凌霄不知从哪里讨来许多千奇百怪的药方，每日煎煮各种草药，声称能补益元神，一日三次，定时定点送到小院去，非盯着潜渊喝完她才肯走。

晗璋那一身伤势恢复得却很快，九幽他呆得早已不耐烦，只是碍于潜渊要休养，他才没把人拉走。如今又多个凌霄每日往潜渊这里跑的次数比吃饭还勤，惹得晗璋老大不快。

又过了些日子，潜渊精神终于好转。晗璋见缝插针般探问起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九幽。潜渊不由大感为难，翳魔补魂一事还没有着落，他岂能一走了之？

可一见他犹豫，晗璋又不痛快起来，偏巧赶上凌霄前来送药，登时把晗璋心里积攒的火噌一下激起多高，当着凌霄的面，霍然摔门而去。

凌霄被摔得一愣，不知所措的问：“我来的不是时候吗？”

潜渊摆摆手，顿觉头痛不已。

此后一连数日，潜渊连晗璋的影子都没见到。他的冰火刃一直在房里，人应该不会离开九幽，不知是不是在成心躲着潜渊，凭空消失了一样。

直到那天，潜渊和凌霄一边商议为翳魔补魂的方法，顺路绕着左近的一汪池塘散步。不经意间抬头，恰好给他看到晗璋斜坐在一棵高树枝杈上，与他身边的人说着什么，那人指手画脚，跟晗璋聊得兴致勃勃。

晗璋来到九幽好些日子，也没见他同什么人交朋友，潜渊不免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那人居然是蚩魔之子，名叫无妄的少年。

潜渊奇道：“他怎么会在这？”

凌霄跟着一回头：“谁啊？哦，你说无妄。就是那天替他爹来送巽灵珠，往后也不知怎么回事，隔三差五就跑来，来了也不干别的，拐弯抹角，总往人圣跟前凑。让我撞见好几回了。唉，我前天还想同你说，要提醒你师弟对他留点神。”

潜渊不解：“留什么神？”

“那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蚩族的真身是烛九阴，烛龙的蛋壳厚，不好孵化，三五百年也就能生出那么十几二十来个龙蛋，还未必全能钻出龙崽儿来。几百年前，烛龙的龙蛋孵化的时候，正赶上翳魔大人他旧病发作，把整个九幽搅了个天翻地覆，蚩族的十几个龙蛋全在那时被碾碎了。只半死不活的剩了一颗，蚩魔心疼的要命，就把这颗蛋放进自己元神里养起来。直到几十年前，才好不容易孵化成功，喏，就是无妄这小崽子。蚩魔疼他是百代单传的独苗，平时特别姑息纵容，要风不给雨，说东不往西。结果就把这根独苗给养歪了。这小混蛋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就不说了，口味也有点特殊，有那个什么……人界怎么说的？断袖之好？总之就是那么回事。平时在九幽模样齐整的男人遇不上几个，他又没胆子出去胡闹，这下你师弟来了，不正趁他心意吗？”

潜渊听完，不由自主的又像那俩人看了一眼，说道：“晗璋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人圣不是，但架不住无妄那小子夹缠不清，好人也能被他带歪了。”

晗璋的脾气潜渊知道，心高气傲，很难接触，更别提还有人敢有胆色去撩拨他。不过眼下看上去，晗璋似乎与无妄相谈甚欢，丝毫没有不悦的样子。

晗璋其实老远就看到了潜渊同凌霄在一块，两人并肩而立，闲庭漫步，看得晗璋心里发堵。故此看见也当没看见，照旧与无妄说话。

说来他与这个叫无妄的小魔也没什么投契之处。前不久有一天，晗璋出门，在小院门口撞见一个被结界困住的小少年。小院最外层有道结界是他来到九幽之后，为防范有人对潜渊居心叵测，亲自布设的。可因为潜渊这里时常人来人往，晗璋下手比较隐秘，只要留点神，又不是心存不良，轻易不会触发。

晗璋就没见过这么笨的魔，不但触发了结界，还被缠住挣脱不出来。幸亏晗璋认得他是蚩魔的儿子，顺手给解救了。这下两人算结了缘，无妄揪住这一借口，往后时常上门找晗璋。这小子机灵，很懂得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几番交道打下来，已然给他摸清了晗璋的秉性。

晗璋和他在一处，一来是图解闷儿，二来就是从他口中能知道不少关于翳族和凌霄的事，尤其是凌霄与潜渊那个婚约的始末。

此时他俩已经聊了半天，等潜渊和凌霄走远，晗璋装不下去了，手在树干上一按，轻身跃下：“今天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无妄见他要走，十分依依不舍，跟在后面追问：“那我明天再来找你行吗？我带你去捉朱厌兽，好不好？”

晗璋背着身子冲他摇了摇手。

往后几天，潜渊开始察觉到凌霄对无妄的评价不是无中生有。蚩魔的这个儿子的确有点……聒噪，潜渊似乎在哪儿都能看见他，这人一会闹着要带晗璋去忘川，一会又要和晗璋学习术法。刚开始还是圣君前，圣君后，后来大概发现晗璋没那么吓人，竟慢慢直呼其名起来。

一天清早，潜渊刚走出书房，忽然隔壁房门呼啦一下开了，晗璋一脚从里面跨出来。两个人猝不及防迎面撞个正着。他俩已经好一阵没说话了，此时互相看着，也是谁都没作声。

“你有事要出去吗？”最后还是潜渊忍不住先开了口。

“哦……也没什么要紧事。”晗璋闷闷道。

“如果没事，我想跟你聊聊……”

“晗璋！晗璋！快来！我带你去……冥主！”

无妄咋咋呼呼闯了进来，见到潜渊也在，匆匆行礼，然后转头兴奋的对晗璋道：“我带你去看个好玩的东西，这机会不常有，我是专程跑来叫你的，快跟我走！”

晗璋没理他：“师兄要对我说什么？”

“算了，等你回来再说吧。”

没等晗璋说话，潜渊已经走了。

余下一整天，潜渊都在翳族的藏书楼里，寻找为翳魔补魂之法。翳魔魂魄中的旧创年深日久，积患甚重。潜渊虽然助晗璋起死回生，但面对翳魔这种情况也颇觉无从下手。翳魔魂魄未散却形似朽木。内里千疮百孔，受不住力道。就算是潜渊在施术时也无法确保分毫不出差错。

找了半天仍一无所获。这时有个小妖抱着高高一摞书，颤巍巍朝潜渊走来，结果一不小心将一册古籍珍本掉落在地。那书册陈年糟粕，十分脆弱，这一跌立马散了架。

潜渊罕见的板起脸来，斥道：“怎么这点事也做不好！出去！”

小妖、大概是没见过冥主发脾气，吓得他唯唯诺诺不敢吭声。潜渊俯身捡起书，拍去上面的灰尘，小心卷好放入袖中，打算带回去亲自修补。

晚间，虚危山后的这座小院静谧清闲，潜渊坐在天井的石桌上，仔细粘连着破碎的书页。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老远就闻到了股药味。片刻后，果然凌霄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听说冥主今天去藏书楼了，可有发现没有？”

“没什么。”

凌霄把一碗墨汁似的汤药端到石桌上：“药熬好了，趁热喝了吧。”

“放下吧！”

“咦？你在做什么呢？”

潜渊未答。凌霄便随手拿起潜渊手边一册已然修补好的翻了翻，疑惑道：“这里说的全是摄魂钉的生克之法，你看来有什么用？虽然九幽魔道们经常拿帝鸿来增强修为，可是翳魔这种伤势，摄魂钉那么霸道，恐怕对他并不适用吧？”

潜渊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从那书页的字里行间扫过，他突然灵光乍现，一把抢过凌霄手里的书：“对了，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想到！我们一直苦恼翳魔魂魄衰弱，担心他受不住混沌之力，所以始终在想办法帮翳魔巩固魂元。其实大可不必，摄魂钉上附有很强的封印之力，用他来封住翳魔的奇经八脉，魂魄自然便稳下来了。”

凌霄皱眉：“可是这样一来翳魔大人就会法力尽失，如何抵挡混沌呢？”

“就是要让他法力尽失，他也不必抵挡混沌。”

凌霄恍悟：“你的意思是，先以摄魂钉捆住翳魔大人的魂魄，混沌之力从中穿针引线，给他缝起来就好。”

潜渊笑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唉……亏你想得出，只是翳魔大人可要吃点苦头了。”

“能救人最要紧，还得多谢你提醒我。”

凌霄看他一眼：“你终于高兴了。”

潜渊不解，质询般向她看去。

凌霄：“听人说你今天一天都沉着脸，下午还发了脾气。刚才从我一进门你头也没抬一下，你在为什么事不开心？”

“可能是迟迟找不出救治翳魔的法子，心浮气躁了吧。”

“我看不止，是不是因为……”

凌霄话说了一半，突然被打断。

“晗璋，你方才那一手太漂亮了，你到底是怎么叫饕餮听你话的？”

晗璋的声音懒洋洋的传来：“一个简单的驭灵术而已。”

“那你教教我好不好？”

潜渊和凌霄同时回头，看见无妄陪着晗璋从门外走了进来。晗璋瞧着潜渊与凌霄围坐石桌旁，相谈甚欢的样子，登时把脸上的笑容收敛个干净。

凌霄诧异：“无妄！这么晚你带着圣君乱跑去哪里了？”

无妄：“没有啊，我们只是刚从赢族那里看完饕餮兽回来。”

“什么？你带着圣君去赢魔那里！无妄你到底懂不懂事！圣君在我九幽是客，不能出任何差错，你怎能轻易带他离开这虚危山！”

无妄：“没事的，赢魔这几天不在流波山上，我就是因为知道才……”

晗璋突然冷淡的打断：“我说凌霄姑娘，你也太操心了吧。难道我去哪里去干什么，事事都要向你们通禀吗？你们担心什么？怕我再跟赢魔打起来？我就这点分寸都没有？”

潜渊反问：“你有什么分寸？整天随处乱跑，你才来九幽才多久，哪里是哪里你熟悉吗？出了乱子怎么办？”

谁知晗璋好像没听见他这话，眼睛更是看也不看潜渊：“好吧！我在九幽是客，未免太麻烦主人家了，明天我就收拾东西，立刻就走！”

潜渊立时来气：他还耍上性子了！跟别人出去胡闹到现在，有什么理由在这发脾气！

潜渊将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扔，哗啦一下，刚补好的书又散了。潜渊也不理论，转身而去。

几天后，潜渊在虚危山后崖布下法阵，与翳魔在阵中困了困了整整十九天，成功帮助翳魔补齐魂魄，治愈了内伤。这个过程对于潜渊来说并不轻松，在混沌之力接连耗损的情况下，他强撑着才走完最后一道关头。大功告成时，潜渊才迈出法阵，整个人眼前一黑，栽倒过去。

此后调养又花了一番功夫。幸亏潜渊根基深厚，又有九幽各类补益灵丹不要钱似的往他这里送，没过多长时间，他已渐渐起复。

潜渊精神好起来之后，便不大喜欢闷在房里，时常去小院中散步。结果看到了多日不见的无妄又出现在了天井那头的凉亭里，正低头鼓捣什么。走近，他手边放着一盘色泽鲜亮的点心，而无妄拿着把小刀在精心雕刻一朵萝卜花。

潜渊奇怪：“你在这做什么？”

无妄看是潜渊，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冥主。”

然后他捻着手里的萝卜花笑道：“我下厨给晗璋做点心，又怕不入他的眼，所以雕朵花陪衬一下。”

潜渊半天没说出话来，大概拿朵花去哄晗璋这回事，从小到大还闻所未闻：“他不大喜欢这些花哨东西。”

“我知道。可口味这回事是可以变的。你今天不喜欢的东西，说不定明天就喜欢了，凡事不尝试就说不行，那叫成见。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喜欢？”

潜渊不知该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无妄却又叫住了他：“冥主，您和晗璋是同门，那您知道他喜欢什么东西吗？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听他总念叨想要回人界，我打算跟他一起去。晗璋为人总是冷冰冰的，如果能有人长久的陪在他身边，想必……”

潜渊一愣：“什么？”

无妄羞赧一笑：“我不大敢同他说这些。”

潜渊皱了皱眉：“晗璋他脾气不大好，倨傲任性，喜怒无常，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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