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五十一章 地火

九幽有一处地火岩，坐落在九幽深处的忘川源头。层层灰暗岩石堆叠起山口，深渊下面涌动着炽热的岩浆，喷薄出的浓烈烟尘终年绕缭不散。地火岩左近皆是黝黑炭土，寸草不长，鸟飞不入。

岩浆自地底流动，连同山下的溪水也被蒸热了。万年前地火岩这里爆发过最严重的一次，肆虐的地火和剧毒的烟气让九幽深受其害，由于地火岩距离翳族所处的虚危山最近，当时造成翳族死伤无数。可从那以后，地火岩便沉寂了下来，千万年过去，不想今日又突发异动，首当其冲的翳族一时上下人心惶惶。

凌霄用传音术通知潜渊之后，一厢派人严密盯住地火岩，一厢同翳魔商议对策。自从潜渊以混沌之力为翳魔疗伤后，将息多日，翳魔精神已经复原。但这一番伤筋动骨，魂魄上的陈年旧创始终难以痊愈了。

翳魔观望着地火岩情形，十分忧愁：“地火岩生变不是小事。当年九幽的第十四任冥主，曾经炼制过四颗巽灵珠，交给我们魔族四部代代相传。那位冥主传下明令，巽灵珠功效奇大，不能交给单独的一族保管。假如有一天地火岩出现不妥，四部可以凑齐这四颗珠子拿去镇压地火岩。现在这事可棘手了。”

凌霄奇怪道：“有镇压地火岩的办法是好事啊，为什么棘手？”

“巽灵珠灵力强劲，将它温养在丹田内，可增加千年修为。让如今那三部魔首获益无穷。唯独我早年魂魄不全，元神上种了龙鳞，无法动用那珠子。当初从那十四任冥主手上接掌巽灵珠的魔首早已堕入六道，所谓的明令如同废纸一张，恐怕蚩、赢、蜃三族现在的几位继任者，不会遵守那么久远的明令，甘愿毁掉自己的千年修为。”

凌霄一听，有点急：“那怎么办！”

话音未落，潜渊的回信被一道符术送进来，凌霄展开一看，信上十分简洁，说他已动身，会带着师弟一起回来。

凌霄咦声道：“他找到师弟了吗？他师弟不就是那位人圣？人圣驾临九幽，前所未有啊！咱们该以什么规格接待？”

潜渊和晗璋的脚程极快，竹林与九幽距离又近。在口信送出后的半个时辰，他们已经来到了背阴山口。此时凌霄早已率一队人马在此郑重其事的等候。

看到潜渊现身，翳族一干魔众俯身行礼：“参见冥主！”

潜渊反应不及，原地怔了下。凌霄已经一眼看到潜渊身边的晗璋，没用引见，便一脸笑容可掬的上前，端着一口似是而非的谦辞，道：“圣君光临，九幽蓬荜生辉。在下翳族凌霄，有失远迎了。先前几番照面，多有误会，还望圣君不要挂怀。听说圣君要来，我们已经预备好下出，稍候带圣君去看看，有什么不满意，圣君尽管直言。”

晗璋跟着潜渊来到九幽，他隐约知道出了麻烦，但潜渊没说，他也没多问。这是他头一遭跨入异界，一路上都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地方。

九幽与人界不同，没有季节雨雪，常年笼罩在一片晦暗当中。深邃的天际上空，浮光掠影般飘荡着一股股幽蓝极光，那光芒变幻莫测，将这片天地映得格外神秘高深。九幽的人也都是靠着那些光线的变幻来计算时辰的。

从背阴山口再往里，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渊界，要走上许久才能碰见一些凌空浮在渊界之中山麓。九幽各族的大魔小妖们，都是住在这种山麓上。

晗璋正在想潜渊的住处会是什么样子，眼前就突然晃出这么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来。凌霄与晗璋之前见过的那几面，一次是在太岳境行将毁于九微火的关头，一次又碰上晗璋魔心发作，六亲不认的当口。她所谓的得罪，都是混乱之际，晗璋早不记得那些细枝末节。

只是忽听人称他圣君，让晗璋皱了下眉。如今连天机阁都不认他这个人圣了，他对这称呼，实在没什么好感，于是他面无表情道：“什么住处？师兄在哪我就在哪，哪会有什么不满意？”

凌霄没想到他会这样答，愕然不知如何应对。

潜渊道：“凌霄，晗璋跟着我，不用搞这些虚文。你在信里说得不明不白，叫我回来到底怎么回事？”

凌霄哦了一声，急忙把地火岩的来龙去脉交代一遍。他们一面走一遍说，等回到虚危山门，潜渊已经大致明白了始末。

只见翳魔正在此迎接，潜渊上前相见，问道：“翳魔大人身体无恙了吗？”

翳魔微笑道：“多谢冥主援手相救，老夫伤势已经无碍了。只是魂魄旧创恐怕是好不了了。”

潜渊安慰：“前些日子受避尘元君指点搜魂之法，晚辈已颇具心得。等地火岩之事一了，可以容晚辈慢慢想办法，替你治愈旧创。至于地火岩，不知道其他三魔有什么说法没有？毕竟事关九幽，应该找他们来一道商议才妥当。”

一提这茬，凌霄满脸讥诮：“他们？装糊涂可有一手。要处理地火岩，就得献出巽灵珠，他们哪里舍得？我翳族的巽灵珠由翳魔大人保管，倒可以随便取用。关键得看那三个老东西愿不愿意交了。”

翳魔听凌霄出言不逊，喝止：“凌霄！”

潜渊沉吟道：“真有那么严重？非得动用巽灵珠不可吗？”

凌霄道：“反正不乐观，不久前小妖传信回来说，许多地方岩层已经开裂了，恐怕随时会有岩浆肆虐的危险。”

潜渊道：“不如我先去看看情形，回来咱们再做商议。”

凌霄道：“我带你去，那个地方不大好走，没人引路可危险得很。”

潜渊点了点头，他忽然平白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下意识朝四周看一眼，才发现晗璋竟然没跟在自己身边。

在潜渊同人说话时，晗璋就不自觉的退立到了人群边缘。他远远望着被人群簇拥的潜渊，好像和他站在了两个世界里，顿觉心头塌了一处怎么也填不满的窟窿，一股说不出的孤寂感卷住了他。

直到潜渊回头，搜寻的目光同角落里的晗璋遥遥相对，奇道：“你愣在那做什么？同我一起去地火岩了。”

众人一齐把目光移过去，晗璋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慢半拍似的没作声。

凌霄道：“其实不用这么劳动的，圣君刚刚转危为安，九幽这地方又阴暗，可以让他先歇歇。等我们办完事回来，再设宴为他接风。”

潜渊道：“不要紧，他对各种属性的火很熟悉，可以帮我看看端倪。劳烦翳魔给其他三位长老送个信，叫他们来此地等我。巽灵珠的事，我来和他们详谈。”

三界中，九幽的地势比较特殊。这里陆地很少，大部分都是广阔的虚空和不见底的深渊。地火岩据说是当年天地初开之时，洪荒戾气的总汇，从前时不时就要爆发一通，黑色的地火和血色的岩浆混杂俱下，将那里原本连接在一起的陆地切割得七零八落。后来地火劈开一道深埋地下的地底河，乌沉沉的水域自此流传开去，就成了忘川。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汹涌的地火似乎已经将他胸膛里的怨气发泄一空，不再动辄爆发。年深日久之后，这座昔日令人谈之色变的地火岩也终于没有那么令人生畏了。谁知就在大家都对其放松戒备的时候，地火岩忽然又来了兴致。

守在这里的翳族小妖接到消息，早早等候在山口，带潜渊、凌霄等人在地火岩外围谨慎勘查了一圈。小妖指着高耸的岩峰说：“几天前给凌霄护法送信时，这里岩层最上面那里才开裂不到三尺，如今那道口子已经裂了快一丈宽了。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地火岩一定会爆开的。”

潜渊皱眉：“这种沉寂了几千年的东西，为什么会突然开裂？有什么缘由吗？”

“这谁也说不好。翳魔大人说，地火岩原本就反复无常，十几万年前，隔三差五就会喷薄一次，后来渐渐平息了，自从万年前那次以后，安静至今。这次突如其来，想必是九幽的劫数到了吧。”

凌霄斥道：“闭嘴！能不能说点吉利的！咦？圣君，您是看出什么了吗？”

她见晗璋蹲在地下煞有介事的捻着那些碳灰般的黑土，凑在鼻子前嗅了嗅，以为冥主叫他师弟跟来，必定是有几分本领，或许能给指点一二。哪知晗璋站起身，丝毫不理凌霄，转身走了。

凌霄迷惑不解，看向潜渊。潜渊忍住笑，没作声。

原本潜渊带他来，也只是想化解晗璋那敏感多疑的毛病，什么替他瞧端倪，都是随口应付凌霄的。晗璋从小在修行之外，连带字的地图都懒得看上一眼，他那点眼力还不如一条鼻子灵些的狼犬呢！

他们四下看完，仍旧毫无头绪，只好打道回府。

虚危山这里，蚩、蜃、赢三魔都已等候多时。潜渊一见他们就开门见山，将地火岩的情形说了一边，以冥主的身份，恳请三魔将巽灵珠交出来，以解地火岩的危厄。哪知三魔谁也没有吭声。

半天后，潜渊只好又问一句：“三位魔首对此事到底怎么看？”

蚩魔打量着潜渊，率先开口，却问了个与地火岩全然不相干的问题：“冥主，您当初离开九幽前，曾允诺会对我们解释混沌一事，今日大家都在，难道您忘了这事吗？”

潜渊这才明白，这三魔之所以一召即至，并非为了地火岩，而是关切混沌。潜渊道：“此事我以为避尘元君已经同诸位说明了原委，我在元君前辈的指点之下，侥幸控制住了混沌之力，今后只要有我在，三界便永远无需担忧混沌的威胁。几位魔首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蜃魔迟疑道：“可……可是，控制混沌之力是亘古未有的先例。冥主你为什么会突发奇想，与那避尘元君行如此异想天开之事？”

潜渊听出了他话中别有深意，淡然道：“我之所以想要控制混沌之力，乃是为了救我师弟。蜃魔请放心，我没有别的企图，更没有多余的野心。”

蜃魔听他此言，不由瞥了晗璋一眼。若不是有潜渊在，众人都觉得九幽议事，人圣在旁不大合适。好在晗璋很安分，坐在大殿的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几乎叫人忘了他的存在。直到蜃魔大喇喇的目光投过来，晗璋薄薄的眼皮一掀，冰冷的对视过去。晗璋的眼底好像蕴着北溟深处万古不化的冰棱，不知怎么，把蜃魔生生看出了一个激灵，赶紧收回目光。

翳魔道：“诸位，混沌一事冥主已经解释过了。但是此事与今日要谈的事情没有关系，冥主请三位到此，是为了凑齐巽灵珠，镇压地火岩。我翳族的巽灵珠就在这里，冥主若需要可以随时拿去，不知你们三位如何想法？”

赢魔冷笑：“谁不知道巽灵珠在你这里毫无用武之地，拿出来自然不心疼。我们几族情形可不同了。我族的巽灵珠正用于镇压饕餮兽，地火岩固然非同小可，但饕餮也不能等闲视之，一根绳难栓两头，恕我无能为力了。”

蚩魔也道：“巽灵珠由于是先代传下，被我族以秘法供奉，这一时之间恐怕不易取出。”

蜃魔道：“怪在这地火岩怎么说爆就爆？真有你翳族说得那般严重吗？我看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此事最好谨慎，巽灵珠可不是说取就能取。还是你们先查出具体根由来，到时候如果非要巽灵珠，咱们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总之，各有各的理由，言下之意还是不肯交。言尽于此，已经再没什么好聊的了。

潜渊早料到这群人会百般推诿，倒还不怎么有气。凌霄却没那么好的涵养，只等把这三人送走，她愤愤道：“倚老卖老，都快火烧眉毛了，还是这样各扫门前雪！冥主，咱们把先代明令拿出来，看他们还有什么脸抵赖！”

翳魔叹道：“你还不明白吗？他们这是心有疑虑。”

“什么疑虑？”

“冥主刚刚收伏混沌，就向他们索取巽灵珠。说是镇压地火岩，可地火岩在咱们翳族的地盘上，他们唯恐这里有算计，猜忌是冥主想要受他们的权，故而串通老夫布的陷阱。”

凌霄呸了一声：“这是小人之心！咱们冥主是霁月风清的君子，岂会耍这种龌龊手段？”

晗璋始终坐在旁边，听了这话不由向凌霄深深瞧去一眼。

凌霄又道：“难道咱们拿出先代明令，他们还敢不从吗？”

翳魔摇头：“很难，他们要是咬定不松口，区区一纸明令约束不了这几个大魔。”

潜渊深思道：“没事，倘若他们只是舍不得千年修为？大不了我用修为来跟他们换就是了。”

晗璋一惊，但他还没来的开口说话，旁边已经有人先出声了。

“不行！”

凌霄立马急了：“你才刚为了与混沌博弈元气大伤，又马不停蹄救回人圣。那可是三千年的修为，即便你已操控混沌之力，也不能这样过度损耗。谁的修行是容易来的，凭什么叫他们得这个便宜？你赶紧打消这个念头，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就是。”

晗璋在一旁皱了皱眉，这会他品出了那股子让他不舒服的味道来了。这个凌霄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在他师兄弟面前说话总是你们我们的，作为一个九幽下属，也太不见外了吧。

要是放在以前，晗璋大概会直接去问潜渊。可如今他却不敢再做这种没分寸的事，满心不悦也只好独自忍下。

那天潜渊他们议完事，潜渊将晗璋带回自己那里。潜渊在虚危山单独又一处群峰环抱的独门独院，很是安静。他知道晗璋不大愿意去凌霄安排的住处，就将自己隔壁腾出来给他。

经过这一番生死，晗璋突然变得沉静不少，跟在潜渊身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跳脱。此后在九幽，益发像个影子，潜渊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潜渊同别人说话办事，他就在一旁安静的听，潜渊想干什么，不用吩咐，才抬起一个眼神，要茶还是要水，晗璋就已悉数递到他眼前来。俨然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师兄身上。

潜渊要叫他别做这些事，晗璋也不反驳，点头答应之后仍然照旧。潜渊毫无办法，只得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