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五十章 竹林

晗璋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在去见潜渊的路上怀着如此古怪的心情，说不清是忐忑、渴望、还是害怕。

自从他听不易说完来龙去脉，整个人便如同被扔进油锅里滚了一遍似的，心肝脾肺一概沸腾起来。所有事情都被抛诸脑后，只想尽快见潜渊一面。

可等他按不易指引，一路风驰电掣般离开北溟，落到那片竹林时，突然又徘徊起来。

想到潜渊就近在咫尺，晗璋腔子里的一颗心躁动不已。他设想得无数重逢画面，一一从眼前闪过，偏偏脚上像绑了十斤重的石头。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他不怕死，眼下却怕活着。想到自己曾经对潜渊做出的事，活过来了就不得不面对。假若潜渊仍然不接受，拒他于千里之外，甚至还在怨他恨他，那又该怎么办？

这样一想，晗璋又前所未有的慌恐起来，踟蹰在原地，一步不敢向前。

潜渊当日替晗璋补全魂魄，不久之后，他便收到了不易的消息，得知晗璋复生，潜渊心头如同一块大石轰然落地。原本事已至此，他就可以抽身回九幽去了。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走。

这期间，凌霄用传音符跟他通讯往来，告诉他翳魔伤势已然痊愈，叫他不用担心。其他三魔也从避尘元君口中得悉了事情始末，虽然还是不敢相信，气焰却矮了好多，已经各自回去了。凌霄还问起潜渊什么时候回去，潜渊只好回信说自己事情没有办完。

他在竹林拖着不走，自己也说不上在等什么。是等着看一眼晗璋吗？可潜渊其实很怕见到他。他不指望晗璋对他感恩戴德，以他对晗璋的了解，那家伙更不会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有任何忏悔。那么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呢？

然而，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晗璋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竹林的结界与潜渊元神相连，几乎不用刻意搜寻，晗璋现身的一瞬间，潜渊就看到了他。潜渊对着神识里那个身影无端发了半天的愣，生生想不起自己应该要怎么做。见，还是不见，一个问题在潜渊心里纠结许久，有生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这样苦恼。

直到潜渊不经意的抬眼，看清了晗璋脸上那副迷路孩子般的神情时，有什么东西突然在他心头撞了一下。潜渊心一软，凭空挥开了结界门径，收拾起先前的仓皇无措，很是镇定的走了出去：“为什么不进去？”

潜渊突然现身，把晗璋吓了一大跳，说话都发颤了：“师……师兄……”

晗璋只唤了一声，声音立时哽住。现在他才发现，这一场生离死别，当真恍如隔世，他好像已经有一千年那么久没见过潜渊了。

晗璋反省过很多次，如果重来，他能不能抑制住泛滥魔心，收住对师兄的渴望，那么现在就不会是这种局面。然而思来想去，他竟觉得毫不后悔，甚至有点庆幸借着这样的契机把他心底里那些不知何年何月才敢说出口的感情揭露出来，哪怕搭上性命也很值得。

尽管如此，想到师兄对他的怪罪，依然叫他很委屈。于是一向宁折不弯的晗璋，愣是把自己憋出了一副鼻头眼底泛红的可怜模样。

晗璋从前想要什么东西，或央求潜渊给他做什么事情，也曾故作可怜，跑到潜渊面前撒娇打滚，装模作样。等潜渊被他缠得没办法，不得不松口，他又立马原形毕露。潜渊印象中还没见过他如此红着眼眶，惊慌失措的样子。

潜渊想起了小时候，有一年门下弟子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孤月的生辰，想讨好师娘，便暗中商议要送些玩意儿。这话被晗璋听见，他当时似乎没往心里去。可在孤月生辰的当天，那些事先商议过的弟子们谁也没敢造次，唯独晗璋实心眼儿的拿出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傀儡娃娃。

不料孤月看到后反应冷淡，以为晗璋是贪玩胡闹，甚至告诫他不要玩物丧志。只有潜渊清楚，晗璋对那些无用的傀儡术没有丝毫兴趣，之所以肯耐下心来翻阅书籍，一刀刀用心学那些繁复的符咒，只是因为想从孤月那里博一个欣喜的笑容。

那件事之后，晗璋再也没碰过傀儡术，一起消失的还有他那份原本就不多的童心。

晗璋性子执拗，大概永远学不会如何给别人和自己留余地，越上心的事情越容易被他弄巧成拙，一旦被别人泼过一次冷水，他就会缩回自己的壳里，永远不再出来。

潜渊不由叹了一口气，心想，不如就这样吧，他这副孤僻性子，如果连自己都不肯担待他，整个世间对他而言，岂非太凉薄了吗？

于是，潜渊极力以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抬手冲他一招：“你还当自己是三岁孩子吗？都多大了还哭鼻子？进来。”

晗璋愣了愣，看着潜渊朝他伸出的手，身体已经率先跨出去，想要上去牵住。不料潜渊并未给他这个机会，快速收回手，叫晗璋抓了个空。他无视晗璋一瞬间满是失望的神色，转回身走在前面引路。

晗璋垂下头，原地站了片刻，最终还是跟在后面进到了竹林里。

精舍外面有一顶竹亭，潜渊在里面煮上茶，开始洗茶具。晗璋坐在他对面，默默的看着，两人始终无话。其实潜渊此时心里也乱成了麻，一肚子话不知该从何处开口。直到他把茶泡好，推了一杯给晗璋，这才问出了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你身体好些了吗？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晗璋点了点头，随后反应过来，连忙又加了一句：“没事的，你……放心。”

任何人这样死而复生一遭，都不能像睡一觉起来那样毫无影响。看着晗璋仍然苍白的脸色，潜渊忽然又不忍苛责。人们总说万死莫赎，可人的性命总归只有一条，修行中人寿元虽然长些，灵魂终究无法超脱三界，像晗璋这种起死回生的运气，三界中也寥寥可数。

一向哪怕是天大的罪业，魂死灯灭，也都足够抵偿，难道还真能让他魂飞魄散一万次吗？何况……晗璋做的错事，也远达不到那种地步。

如此一想，潜渊话到嘴边，又临时改了词：“晗璋，生死往复一回，有些道理你也该懂得了，我不多说，盼望你能想想清楚。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不怪你，今后也别再提它。你仍然还是我师弟。”

话已至此，潜渊觉得自己说得足够明白。却把晗璋说得心底一凉，他也想应和潜渊，说两句道歉的话，粉饰一下太平，甚至假装撒个娇，互相一笑，从此相安无事，直至渐行渐远。

可他做不到，不见便不念，这一见，他才知道为了眼前这个人，他肯付出多少代价。纵使赔上性命也未曾后悔，如今却止步于此，要将过往一笔揭过，这叫他如何甘心？

然则又容不得他说不乐意。晗璋一路跋山涉水，走到这里已经花光了他所有力气，他还能奢求什么？

潜渊肯不再计较，肯回到从前，已经是最大的妥协和让步，他不能在得寸进尺了。否则，这天地之间，连这点容身之处也不会再有。

故而，晗璋默然未语。

潜渊看着晗璋，到底于心不忍。他放下茶盏，道：“你随我来，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潜渊起身来到门口，他咬破手指，结了个印，小指放在唇边，发出一阵悠长的哨音。片刻之后，竹林深处传来一声嘹亮的凤鸣，空中骤然聚起大片云霞，簇拥着一只全身金羽，五彩绚丽的丹鸟乘风而至。

这正是避尘元君送给潜渊的那只凤凰。这神鸟长势极快，短短一段时间，已然羽翼渐丰，如今满可以站在人的肩膀上了。这段时间，潜渊闲来无事，照着避尘元君的指点，同凤凰建立灵契，对其悉心驯养。

潜渊与凤凰之间虽也存有感应，但由于混沌的缘故，这种感应难以连贯，因此潜渊对这只神鸟的驾驭并不得心应手。在他驯养之时，就在心里想着凤凰属火，与晗璋的业火之力大概可以相融，到时候可以送给晗璋。

凤凰拖着长长的尾羽，在空中盘旋一遭，缓缓下落，向潜渊垂下它橘红色的鸟喙，潜渊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接住。等晗璋从后面好奇的跟过来，潜渊轻轻抚着凤凰，说道：“这只凤凰是九幽的一位前辈送给我的，但碍于我身负混沌之力与神鸟之气相斥，对其驱使不灵。凤凰是生于火中，至阳之力同你正好相辅相成，你好好留着它吧！”

潜渊说着，便将召唤凤凰的符法以真元递入了晗璋的经脉里。晗璋看着那符法，心里微微苦笑，潜渊似乎是在以一种笨拙的方式试图修补他俩的关系。

可在晗璋看来，觉得自己俨然被人当孩子哄了。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兄弟同他胡闹惹了祸，结果被大人揪过去教训一顿。他从旁过意不去，便拿出一颗自己私藏的糖来，主动示好。临了还不忘拍拍对方的脑袋，故作语重心长的说：这次我们和解了，下回可不许再这样了。

晗璋的手有一搭没一答的抚摸着凤凰，无比酸涩的想：他果然心里没有我……

大概由于属性相近，又是潜渊亲手送的，那凤凰对晗璋并不排斥，察觉他来亲近自己，顺势便低头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一下。晗璋登时感到一阵异样，认真抬头看了凤凰一眼，一人一鸟竟然生出了些微妙的感应。

晗璋便笑了，转头低声道：“多谢师兄。”

潜渊暗中重重呼出了一口气，他方才颇有些提心吊胆，如果晗璋不要这只凤凰，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心情一松，正要开口同晗璋说什么，忽然黑芒一闪，顺着结界飞进了一道传音符。潜渊认出是凌霄的手笔，一伸手接下来，展开看完里面的内容，不由眉头深索。

凌霄这封信传得没头没脑，说是九幽出了大事，地火岩异动，危急，要他尽快回去。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地火岩又是什么，都语焉不详，末尾缀了一枚火红色的印记。九幽传信的印记分好几等，其中红色表示最紧迫严重之事。

潜渊刚和晗璋相逢，两人的心结还未完全打开，本想陪他一阵，不急于回九幽去。只是凌霄信上说得这样十万火急，又让潜渊拿不定主意了。

晗璋在旁早已看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师兄是有什么事吗？”

“哦……九幽出了点事，让我回去。”

潜渊本想说让他跟自己去九幽，又想到晗璋那个人圣的身份，出现在九幽多有不便。潜渊迟疑起来：“你有别的打算吗？要不就先在这里住下来！等我办完事很快回来。”

晗璋整个人放佛熄灭的炭盆，瞬间冷了下去。他不愿意让潜渊看出什么，便若无其事道：“不要紧，你有事尽管去办。我反正回来了，正好有点旧事，索性处理了。”

潜渊蹙眉：“旧事？”

晗璋冷笑：“天机阁不知从哪儿知道了我复生的消息，我人还在北溟，他们就派人找上了我。原本不急着找他们的麻烦，可既然出来了，和他们的账当然不能就这么算完。等我去找溯云那老匹夫，叫他血债血偿。”

潜渊默然不语，他静静转回身，一挥手，封住了结界。

“你同我去九幽。”

晗璋没反应过来，目光十分错愕的追随潜渊而去。怎么师兄突然又让他跟着走了？看潜渊面上那副淡淡的样子，似乎有点……他是在不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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