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四十八章 复生

潜渊人还未落地，已来到翳魔身边，他出手如电，飞快点住翳魔周身几处大穴，一手抵住翳魔的背心，盘膝坐下。片刻之后，翳魔头顶上开始泛出丝丝黑气。众人看得出潜渊是在替翳魔疗伤，纷纷退到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说也奇怪，眼前的潜渊眉宇依旧，分明没什么变化，但在大家看来，生生觉得他跟换了个人似的，周身散出一股子渊渟岳峙的气度，直令九幽三魔也有些不敢正视。

半柱香之后，翳魔周身魔气散尽，听他轻哼了一声，潜渊收住功法，翳魔放佛被人抽空了浑身力气，顿时瘫软倒地。潜渊一伸手扶住他，对凌霄道：“翳魔重伤初愈，需要休养，让人好生抬下去，不得惊扰。”

凌霄连忙一摆手，叫上四五个人来，将翳魔稳稳当当的抬去将息。

潜渊刚刚站起身，三魔相互对视一眼，上前拜见：“冥主！这到底……”

潜渊忙抬手制止：“诸位大人见谅，晚辈眼下尚有一件要紧事赶着办，等事情一了，几位大人有任何疑窦，晚辈必定知无不言。”

继而，潜渊转过头看向避尘元君：“前辈，潜渊幸不辱命，请教前辈下一步应该如何搭救晗璋？”

避尘元君看着潜渊，神色木然，似有些不敢相信：“你是如何脱困的？”

潜渊语音一顿。

天璇七修阵中，他陷入混沌营造出的最后一重幻镜里，不可自拔。当他眼见晗璋拉住自己的衣袖，把心里的慌恐和委屈，一股脑倒给潜渊听。将潜渊说的一度心软，心里不由自主动起了放弃的念头，想说算了吧，我就留在此处陪着他，也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转机却出在了混沌头上，这头凶兽终于见到胜利遥遥在望，一不小心得意过了头。唆使幻镜中的晗璋喋喋不休的念叨起自己受千刀万剐的苦楚，大概以为这样会更深切的勾起潜渊的恻隐。不料一下弄巧成拙，反将潜渊惊醒了。

他骤然想起，晗璋魂魄散在三界当中，除了附着在炽羽上的一魂一魄，其余的还等着他去搜寻，自己岂能耽搁在这里。

这个时间，潜渊已经与混沌相互消磨了整整四十九天，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看谁能在这最后关头占得毫厘之差的上风了。而潜渊这一惊觉，博弈的天秤瞬间倾向了他这边。

混沌在不甘的怒吼中彻底兵败如山倒，被潜渊的元神死死逼回了原来的囚笼之中。潜渊见机极快，迅速合拢上古封印，将混沌的气息收得严丝合缝。

然而这一番心路经历，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出，潜渊也无法用语言描述个中变化，故此被避尘元君一问，就没了话音。

避尘元君紧接着也领会到了，他只是不敢相信，潜渊当真做到了，于是又问了一句：“你当真可以运用混沌之力了？”

潜渊无法解释，只好当面施展给他看。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五指舒展开，掌心上油然腾起一团真力，仿若黑色的琉璃，浓烈的混沌之气从中流动四溢。

惹得旁观人一齐惊呼，下意识退到了三四步开外。却见潜渊安之若素，将那团琉璃火在掌中任意幻化，操控自如。翻转几下过后，潜渊手掌一旋，混沌之气嗖得一声响，瞬间化散，消弭于无形。

三魔被这情景震呆了，蜃魔喃喃道：“居然有人能够……那可以混沌啊，这……是真的吗？”

避尘元君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但一双眼神中却透出惊喜，灼灼盯住了潜渊。不免令人觉得他的那张面孔简直像一层贴在脸上的表皮。

潜渊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出言提醒道：“前辈，事不宜迟！”

避尘元君好像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点了点头：“哦，对，那……你跟我来吧！”

一直回到忘川北岸的避尘洞中，避尘元君似乎都还没回过神来，他不停侧头打量潜渊，就像那是一块他跋山涉水，历尽艰辛寻获的至宝一样。

潜渊在他这种目光之下，如芒刺在背，终于忍不住说道：“世人已经又九百年未曾见过混沌的庐山真面目，将其传得神乎其神，根深蒂固的认为其不可逾越。而晚辈自幼同混沌朝夕相处，知己知彼，故而才多了几分赢面。其实，晚辈这中间也侥幸的很，多亏有前辈的指点和从旁护法，否则晚辈绝难办到。”

避尘元君摇了摇头，眼中有道光，在听完潜渊这番话之后，有一瞬间的黯淡：“是你天赋异禀。谁能想到从前的背道相驰，到今日却殊途同归，若我当年不走……”

潜渊疑惑：“当年？”

避尘元君却闭口不言了。

避尘洞与潜渊上次来时别无二致，仍然是那副破败模样，但潜渊还是注意到了些许变化。

石壁旁那棵老树上，原来栖着一只病恹恹的凤凰，如今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黑土。就在潜渊目光投注过去的一瞬，那黑土猛然一动，从里面蹿出一个铜钱大小的脑袋，机灵敏锐的四处乱转，原来里面藏着一只皱巴巴的小雏鸟。

避尘元君见状，啊了一声，走上前去，颇为惊喜：“原来已经完成涅槃了。”

“涅槃？”

“这九天鸾凤是神鸟族中为数不多的一只后裔了，上次你来时她就病恹恹的，我一直觉得她大概快到时候了，可始终不见迹象，没想到偏赶上我不在洞中这几日，她重生了。”

避尘元君说着，从灰烬中将那只小雏鸟捧出来，拿给潜渊看。

“凤凰涅槃，向死而生。如同这世间万法，皆有生灭之相。你想救你师弟的性命，也是一样的道理。”

潜渊抬起头，认真听着。

“你师弟是人圣命格，他的魂魄哪怕散在三界当中，精魄仍有残存。混沌之力穷极天地，宇内八荒，没有你触及不到的地方，正可用以搜魂。可光搜魂还不行，他是修行中人，三魂六魄补全之后，倘若缺少元神，你师弟即便复活，也是个苟延残喘的废人。”

潜渊一点头：“这话翳魔曾经也对晚辈讲过。可是世人修元神，无不经历千劫百难，我又如何能替晗璋再修一个元神出来呢？”

避尘元君：“用火。你师弟先天身负的红莲业火，乃是三界中最刚猛霸道的力量。补全魂魄后，你要复燃红莲业火，业火之力能够为他重修元神。”

说着，避尘元君便开始详细传授潜渊如何运转道法，点拨个中奥妙变化。潜渊天性颖悟，学得倒也极快。只是，他刚刚可以全然操控混沌之力，为晗璋搜魂，更是绝不容有失，故此向避尘元君讨教得十分仔细。这中间已不单单仅限于搜魂之法，避尘元君更夹带着讲解了许多驱策混沌、以及修行中的要诀至理。

潜渊自幼修炼，都是自己摸索的多，受人指点得少，如今总算补上了这一课。加上他本身博闻广记，触类旁通，不知不觉间，于修行一途，已敲开了一扇更加通阔的大门。

避尘元君几乎将能教的都倾囊相授。最后，他不无严厉的告诫潜渊：“这搜魂之法我的确悉数传给你了，你可不要觉得从此就能任意操纵生死。你师弟之所以得用此法，是种种机缘都应在了他身上，如果他不是人圣命格，如果他没有先天带来的红莲业火，如果他魂飞魄散之际，没有九尾狐族的定元符相助，即便你能以混沌之力驱动这搜魂法，也不能令其复生。三界有三界的法度，从无明到老死，业果循环，方是轮回。你可要记住。”

潜渊闻言一愣：“业果循环，方是轮回。这是我轮回宗的宗偈，前辈如何得知？”

避尘元君好像压根没听见他这话，低头思索着：“具备了混沌之力，这搜魂之法说来似乎不难。但真正操纵时却不是那么回事，九幽阴气太重，不适合在这里施展，你需要一个清净的所在。可是，去哪里好呢……”

沉思片刻后，他突然道：“对了！背阴山口向西南，有一处十分幽僻的竹林，你可以到那里去。”

于是，三日后，潜渊动身离开九幽，在迷谷的引领下，找到了避尘元君口中的竹林。

快到近前时，潜渊才发现，所谓的竹林竟是一片偌大的竹海。高处俯瞰下去，整个山谷宛如翡翠铺就，薄薄一层的雾霭在低洼处弥漫，颇有几分世外之地的意境。在山谷深处，茂盛竹林的掩映下，露出几座竹木搭建的精舍，有条细细的石阶直通过去。

精舍前面，被人辟出一大块空地，外围则是密不透风的竹林，放佛浑然天成的墙壁。潜渊四下兜了一眼，竟看出几分扶风山居的味道来，感觉十分亲切。

避尘元君说，此处是他昔日修行之所，精舍周围布有结界。潜渊巡视一圈，发现结界仍在，但他犹觉不大放心，又在上面加固了一圈。做完这些，他才来到精舍中找出一只竹筐，把怀里那凤凰雏鸟给安置进去。

这是他从九幽出来之前，避尘元君送给他的。凤凰乃神鸟一族，如此贵重，潜渊颇觉受之有愧。避尘元君解释说，神鸟涅槃之后，会另寻有缘人建立灵契。潜渊与凤凰之间已然存在这种感应。那么搜魂过程中，凤凰之火或许就可以助他复燃红莲业火。

就这样，潜渊将凤凰一起带来了竹林。

从北溟回来至今，潜渊先是制服混沌，又向避尘元君学习搜魂法。这期间不易曾送来口信，说转生岩依然没有动静。潜渊不知那边的进展如何，但说什么也不能再耽搁了。

竹林内外让强盛的结界笼罩在内，边缘处的丁点风吹草动，都会送入潜渊神识里。浑厚的混沌之力在山谷深处伸展，竹海的风向忽然转变，这一方山水的元灵之气被不动声色的改变了。

潜渊放出炽羽，从中抽出晗璋的一魂一魄。

混沌那穷极天地，浩瀚无边之力，此时被他运用自如。五官六感铺陈开之后，潜渊对周遭一切感知极为敏锐，他能听到到枝头每只鸟儿的心跳，能分辨出林中那根竹竿在拔节。风丝儿顺着他细小的汗毛孔往里钻，他甚至能区分清楚，那里面含了多少晨露，又糅合了多少微尘。

听觉视觉瞬时被无限放大，潜渊对五行的操纵能力也是今非昔比。俯仰之间，万物精微，无穷奥妙，皆在他一掌之中。

施展搜魂时，犹如将万钧之力注入针尖，让潜渊捻在手里，于一枚枣核之上做核舟记。这是一门极为考察耐心的精细活，潜渊就像个醉心奇技淫巧手艺人，神识遍及三界各处角落，从常人难以企及的微深之处，敛回晗璋散落的魂魄碎片，再一点点将其粘连起来。

魂魄是人的生息根基，统摄一切动念。修补魂魄就是修补这个人的神识意念。过程中，潜渊无可避免的与晗璋脑海里种种记忆迎面相撞。支离破碎的镜像将晗璋的前半程人圣重心串做一串，令潜渊无比真切的看到了晗璋心底那几章最不可磨灭的片段。

其中有晗璋小时候，第一次引动红莲业火，连续十天高烧不退。偏生赶上玄禹和孤月下山很久不归，孤月不在，师门里没有人会在意他。是潜渊彻夜抱着他，拿自己体温给他退了烧。

镜像一闪，变成了岁羽殿。

那是晗璋当初被几个年纪大的师弟算计，激他去爬岁羽殿的屋脊。岁羽殿乃轮回宗最高的一座殿宇。百尺高的檐顶，直到他爬上去才发现四周空荡陡峭，再想循原路返回，已经没有可能。晗璋怕人笑话，不肯呼救。就在他咬着牙，发狠要跳下去的时候，他看见了潜渊。

月光下，潜渊顺着垂脊朝他一步步匍匐过来，朝他伸出短短一截手臂：“快！抓住我，我带你下去。”

晗璋逞强般咬着嘴唇：“我不怕！”

潜渊笑了，固执的伸着手：“我知道，快来！”

两个小小身影一点点顺着柱子往下挪蹭，潜渊没有看到，在他身后晗璋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他。

又一道镜像飘过，那是练功不慎受伤的晗璋，正握着手腕坐在石头上跟自己赌气。潜渊过来，放下身上的背篓，拽过他的胳膊轻揉了几下，跟着给他上药。

接着，是孤月找茬刁难，潜渊在烈日中罚跪，正被晒的晕头转向之时，但觉身边人影一动，晗璋冷着一张脸跟他并排跪了下来……

渐渐的，晗璋投向潜渊的目光变了意味。有时，他甚至故意弄出一点小伤，跑到潜渊面前装模作样，看到师兄着急，有对他妥帖照料的样子，晗璋嘴角会抿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那些潜渊从来不曾注意过的细密心思，如今纤毫毕现的呈现在了他面前，

这情景与混沌营造幻镜全然不同，那时潜渊心底深处，隐约能够知道这并不真实，醒来之后也不做思虑。可如今，这些记忆拼拼凑凑，连起晗璋魂魄的同时，更将他那满腔跌宕起伏、无从诉说的情思坦露无遗。

潜渊被迫跟着走这么一遭。那人滚沸的情意当头泼下，把潜渊当场烫了个不知所措。

潜渊不自觉的手指一松，一团荧光从他指尖飞出。

在北溟广袤的冰海深处，转生岩忽然震动不休，鲲鹏振翅而起，引吭高歌。墨蓝的海水卷起滔天巨浪，亘古静默的冰山也终于动了容。

而在那地下数十尺的冰层里，晗璋霍然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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