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四十七章 魔障

过了好久，也可能只是一瞬，潜渊察觉周围的混沌之气淡薄了，周遭渐渐清明起来，他模糊的视线中，几道人影渐渐分明起来。

一个身着淡紫色衣衫的女子，抚着身边一个孩童的头顶，满口嘉许。她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柄玲珑精致的匕首，刀鞘上遍布着灵秀的符文。她将匕首递给了那孩子，然后亲切的牵过他的手，一边叮嘱着什么，一边走远了。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年龄稍大些的男孩，正眼巴巴的看着。这是潜渊。

方才，他明明同晗璋一样出色的完成了一套入门剑势，孤月对晗璋赞许不已，对他的表现却视若无睹。她送给晗璋的那柄匕首，晗璋手里已得了好几把，可潜渊却心仪已久。

然而他只有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看着这一切。

“啧啧，真是可怜啊！小小年纪，无端要遭受如此苛待，很委屈吧？”

声音来自身后，潜渊一回头看到是个昔日的同门，他冷然旁观：“凭什么你要承受这份命运？凭什么混沌的苦果要你一个人独吞？这个身世又不由你选择，你觉得这公平吗？”

潜渊没有说话，双目盯着那少年红得异样的双眼。

大概由于混沌前番的暴虐并未奏效，它见硬来不成，便断然采取迂回，试图用幻镜迷惑消磨潜渊。

上古封印的力量渐渐松弛，潜渊眼前的幻境，又逼真了几分。情境一幕幕闪现，他第一次受到冤枉，被孤月罚去归尘殿，彻夜清理砖缝里的香灰时；他第一次意识到体内混沌的存在时；他第一次从玄同口中听见对方叫自己小怪物时；还有他第一次受到混沌的偷袭，倒在太岳境的荒山之中时……混沌似乎执意要将他前半生所有的酸苦，一一翻出来，强迫他再重新咀嚼一遍。

这些幻镜的厉害之处，在于它们能勾起潜渊心底最真实而隐秘的想法，加以循循善诱，耐心等着潜渊小心翼翼的放松警惕，它再从旁伺机而动，将潜渊拖入无底深渊。以至于这些幻镜虽然看似平静宁和，实则却比方才那一番腥风血雨更加凶险，一着不慎，便是九死一生。

潜渊明知道自己不该受它蛊惑，可一个人的心神越是紧绷到极致，便越是脆弱，不定哪里刮来的风吹草动，就有可能令其全盘皆输。这是极度耗损心力的过程，潜渊精疲力竭之下，对心念的把握渐渐力有不逮。

而混沌等的正是这个时机，潜渊感觉自己越拼命要克制，越事与愿违，疲惫、无力、继而是悲郁、怨愤、以及隐约躁动起来的破坏欲，接踵而至。

啊——

错综复杂的情绪堵在心脉中宣泄不出，潜渊几乎要疯了，理智正一点点被抽空。

这在这是，他手腕处的经脉猛然一下刺痛，窜出一道护神符来，那状似葫芦一般的符文被雕得奇丑无比，飘飘晃晃，刚一冒头，还没来得及发挥效用，就啪叽一下碎了。

尽管只有一个弹指，潜渊仍然看清楚了，他心头不由一热，那是……晗璋留给他的。在他们遭遇帝鸿，潜渊第一次释放混沌之力的时候，晗璋挖来一大块坚冰，花了一下午的时间，雕来送给他的。因为混沌的关系，潜渊一直把那小东西藏在经脉里，都快忘了。

而今晗璋魂飞魄散，温养在他这里的那片小小符文，自然已发挥不出什么效用，一经暴露便化了。

可潜渊却像是从这吉光片羽的旧念中，攫取到了神秘力量似的。精神陡然一震，心志复苏。眼前的幻镜立马被戳破了，一片片，想碎掉的帆布，从他眼前纷繁掉落。

身边忽的静止下来，内府一瞬间销声匿迹。潜渊整个人如同坠入虚空，四周寂寥得让人发慌。

结束了吗？

“师兄……”

终于有个声音传了出来，潜渊一抬头，愣住了，是晗璋。

他站在潜渊面前不远处，直愣愣的瞅着他，眼神里满含着令潜渊读不懂的内容，灼热得有些烫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魂魄散在天地之间，飘飘荡荡，了无所依，更不知该去哪儿。可我隐隐约约感到心中好像有一件挂碍割舍不下，于是便来了。”

“师兄。”晗璋朝他走上一步，“我不大敢来见你，害怕我做过的那些事，让你从此不肯原谅我。可我又忍不住，从小到大，我没有这样怕过谁，可是现在我满心慌恐，怕连你也要舍弃我。”

晗璋通红的眼眶里透着孩子气的委屈。

潜渊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含混道：“我……我没有舍弃你。”

“可你觉得我大逆不道，罪无可恕，要不是因为我遭了千刀万剐，你就打算今生今世都不再见我了，不是吗？”

潜渊被噎住，不知所措，没有说话。

“师兄，我这一生过得仓促，孤月将我视若棋子，天机阁弃我如敝履，天下人怨怼我是个魔。可是这些人如何待我，我从没有放在心上。唯独你不行，哪怕你怪我一个字，我都恨不能给自己一刀来赎罪。如果你不要我，这九重天地间，我就真的堕入了万劫不复。”

听着晗璋一句句剖白，像是他在把自己的心一块块挖出来，展示给潜渊看一样。潜渊顿时有股说不出的酸苦滋味涌上来。

他疑惑的在想：自己究竟哪里值得他这样？

在潜渊有限的人生阅历里，他从未体会过情爱二字。他对晗璋，固然疼爱纵容，却一根头发丝都没往这方面想过。哪怕在结界中晗璋做出那样的荒唐事，潜渊也还是觉得他是任性的孩子，偏执又放肆，仗着别人对他的疼爱，就非要去索要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潜渊自己的情感很荒凉，故此他也想不到这世上会有人能对另一个人怀着那样浓烈的感情。透过晗璋的神色，他第一次恍恍惚惚的开始明白，原来晗璋这些年苦苦求索的，不是道法修为，不是轮回宗门户，而是……自己吗？

“我没有别的牵挂了，就怕回头看时连最后这点念想都无迹可寻。师兄，我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晗璋说着，伸出手牵住了潜渊的衣袖，动作间带着一股浓烈的依恋和哀求。

潜渊张了张口，发觉自己的喉咙被哽住了，看着晗璋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混沌之气氤氲腾空，潜渊走到此处，心神彻底迷乱道极点。他甚至无暇分辨这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他面色越来越痛苦，似乎陷入了某种难以索解的纠葛之中。

外面的阵势，随着潜渊的心境变化多端，缕缕戾气洋洋得意的四溢外放。阵心处的那一团光珠黯淡成了小小一点，避尘元君目不转睛的看着，面色凝重，知道这不是好预兆。

就在这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一个翳族小魔匆匆跑上崖顶，“冥主还未出来吗？这下糟了！”

避尘元君瞥他一眼：“发生什么事？”

那人火急火燎道：“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蚩魔、赢魔、蜃魔带人来到了虚危山，吵着要见翳魔大人和冥主。可是现在这两个人谁也见不成啊！凌霄护法正在前面拖延，这仨老头疑心甚重，已经不耐烦起来，正在前殿不依不饶。凌霄护法怕他们会冲上来打扰冥主，特意派我过来告知一声。”

避尘元君皱了皱眉：“怎么会这样？”

此时，虚危山正殿中，凌霄正与那三魔虚与委蛇。

“三位大人，我们大人和冥主正与避尘元君在后崖参详道法，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几位大人要在这里干等着不成？”

蚩魔道：“我听说那避尘元君性格怪癖，他不会是在撺掇冥主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吧？”

凌霄忙道：“那绝对不会，有翳魔大人跟着，定然会好生照料冥主的。”

蜃魔道：“既然如此，想必也没什么是我们不能看的。正好我们几个也有好久未曾拜见冥主了，就容我们进去给冥主请个安吧！”

说着蜃魔出其不意，绕开凌霄就往里蹿了一大截，这下把凌霄吓了一跳，身法极快的挡在了蜃魔身前：“哎！不可！”

蚩魔见状脸色一沉，喝道：“凌霄!你还想同我们动手不成？”

凌霄见他们三个倚老卖老，明显就是来挑事的，一咬牙冷笑道：“三位魔首今日执意要闯我虚危山，这又是什么意思？”

蚩魔：“我等是要见翳魔，怎么是闯？反倒是你横加阻拦，难不成做贼心虚吗？”

凌霄怒道：“我虚危山虽然不是什么秘境禁地，但也不能容忍随便什么人蓄意窥探！没有翳魔大人的明令，我身为护法，职责所在，当然要拦！”

三人这里正越说越僵，突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把在场几个人震得身形一晃，随后就听到自后崖上传来一人凄厉的惨叫。

凌霄立马辨认这是翳魔的声音，大惊失色：“大人……”

她登时顾不得旁人，撇下三魔，转身朝后崖飞奔而去。当她来到翳魔身处的结界之外，就看到几个翳族小魔，手持兵刃团团围住了四五个外来人。光看这些人的服色就知道他们是蚩、赢、蜃三族的部众，眼下个个神色惊慌，逞勇般等着翳族众人。

凌霄见状，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回答：“护法！这些三族的兄弟们，趁我们不备，意图擅闯大人的结界禁地，结果不小心触动结界，惊扰了大人运功。”

“你们是废物吗！被人家潜进来都没有察觉！”

骂完了，凌霄也知道这显然是出于别有用心的授意，她回过头愤愤不平的瞪了其他三魔一眼。

蚩魔等人也跟着凌霄来到了这后崖，此时凉凉的反问：“你不是说你家大人正与避尘元君参研道法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凌霄顾不上与他斗嘴，迅速吩咐一声：“快去请避尘元君来！”

转回身来，凌霄查探了一下翳魔身处的阵法，小心翼翼向前走了几步。阵势悚然一晃，绽出了不详的红光，绰约见到里面的翳魔面色冷峭，全然不似平时的和蔼模样。

凌霄一阵心惊，颤声道：“大人……我，我是凌霄啊……”

翳魔低吼一声，戾气十足的眼神逼视过来，把凌霄吓得慌忙后退回去。翳魔的疯疾源于他魂魄不全，极易丧失神智，过往几次失控，回回都把九幽搞得鸡犬不宁。

故此蚩魔一见他这副情状无不提心吊胆起来，肃然质问凌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霄烦躁道：“你们惹出的好事，还敢来问我！翳魔在阵中运功正是紧要关头，你们偏生赶来捣乱，害他受到滋扰，毒火攻心，这下满意了！”

蜃魔喝道：“要不是你们鬼鬼祟祟，巧言欺诈，怎么会有这种事端？不是说他同冥主在一起吗？现在冥主又在哪里？”

蚩魔打断道：“好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翳魔那股子疯病又要发作，现在怎么办？”

他华英刚落，就听阵中爆出轰然巨变，翳魔人影化作一道黑色烟柱，破阵而出。其他三魔大吃一惊，不约而同的亮出随身法器，就要往翳魔身上招呼！

“都不要轻举妄动！”一声阻止从天而降。

避尘元君的身形凭空出现，只见双手飞快变化了六七道法决，真元线从他五指中飞出，朝翳魔缠去。

翳魔此刻双目空洞，周身散着杀气，见有人攻来，也不知躲避，抽出真元化作一口长柄大刀，不由分说横扫而去。避尘元君面沉似水，五指驱动细若蛛丝般的真元，层层密密，无孔不入，与狂躁的翳魔周旋起来。

潜渊此时与混沌之间的博弈已然到了最后关头，这期间不能受到任何杂乱气息的干扰。否则他也不会抛下天璇七修阵，赶到这边来摆平翳魔。可是发了狂的翳魔，实力超乎避尘元君的想象，两人激战良久，避尘元君仍然未能抑制住翳魔发散出来的魔气。

这时，翳魔手中硕大的刀刃又暴涨了三尺多长，他一回身将他原先寄身的结界囫囵个挑起，凭着一股蛮力恶狠狠的朝山巅砸下来！凌霄、三魔、以及余下众多弟子，仓促间急忙催动身法，以免受到殃及。

“不好！”避尘元君暗叫一声，如此声势的撞击，必然会引发方圆十数里之内真气的紊乱，气流相激，必定会牵缠到天璇七修阵上！可他想阻止，已然不及。

只听“轰”一声。

巨大的气旋如同风暴，盘旋升起，一阵飞沙走石之中，九幽半空中的层层暗云都被搅动起来，威力的余波朝四面波及开去。

完了！避尘元君把眼一闭。

然而，预料中的惊天动地的变故并未降临。避尘元君等候了片刻，发觉周围安静的有些异常，不免睁开眼来。就看到从虚危山群峰的最高处，盘出一道无比浑厚的力量，与周围暴躁的魔气相接，如同一只宽和的大手，缓缓抚平了纷乱。

那股真力宏大却丝毫不霸道，顺着紊乱的魔气和缓的接近翳魔，翳魔浑身陡然一震，满身充斥的杀气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剥蜕下去，他慢慢原地盘膝，开始闭目打坐。

大家诧异万分，顺着力量的来源纷纷抬头观望，凌霄揉了揉眼睛，当即惊喜万分：“冥主！”

浓墨般的黑云里，托出一个清隽疏阔的身影，犹如缥缈孤鸿，天外来仙。

竟是潜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