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四十三章 北溟

翳魔骇异道：“要以七情做饵，何止需要心志坚毅。这是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万一引诱混沌不成，冥主自己就会受到反噬，岂不是叫混沌抢了先机？”

避尘朝潜渊看去：“那就要看冥主想救人的心有多迫切了。”

潜渊初听，也觉得避尘元君所言匪夷所思，且极端冒险。他同混沌交手这么多年月，屡屡依靠体内的封印术，才勉强占得上风，听避尘元君的意思，却是让他主动去找混沌的麻烦，潜渊自问并无这个把握。可是，避尘元君最后一句，却在他心口上扎了一针，倘若世间只有这么一种法子能救晗璋，那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于是，潜渊一揖到地，道：“请前辈教我！”

翳魔连忙阻拦：“冥主！这不是儿戏，你身系重大，此事要三思！”

潜渊转过头，温言道：“我知道你们的顾虑，由我亲身来试，万一失败，一切后果我会自己承担。”

翳魔摇摇头：“避尘元君这个法子亘古未有，即便可行，也不是十拿九稳。九幽不会允许您这样冒险。”

避尘元君淡淡道：“世间万物，从无到有，原本就是冒险。如果连试都不敢试，一味裹足不前，洪荒以来的道法十之八九都该失传了。”

避尘元君转而问向潜渊：“你师弟的肉身现在何处？”

潜渊忙从袖中捧出那个介子结界：“暂存在这结界中。”

“你说你师弟留有一魂一魄，又在何处？”

潜渊手掌一摊，将以护身符维系的炽羽，曾经不可一世的炽羽剑如今剩下食指长短的一截，虚浮在潜渊手心上，不住转动。

避尘元君扫了一眼附着在炽羽上的那道金符，道：“难怪。原来是……是九尾狐一族的定元符在他行将魂飞魄散之际帮了一把。可是，施咒之人本身法力已经枯竭，因此定元符只勉强挽回了他的一魂一魄。”

避尘右手一掐，自指尖弹出一道银光注入炽羽剑的光芒内，霎时炽羽精神一震，通身光线明亮了许多。

避尘元君道：“将它收好，有定元符在，将来搜魂之时，会方便许多。不过，肉身却不能一直留在结界里。控制混沌之力之前，我还需要做些准备，结界无法长久维系肉身不腐。需得尽快找到替他重塑肉身的方法。”

避尘元君凝眉思索片刻问道：“北溟有一处转生岩，你可听过？”

“还要向元君请教。”

“北溟乃是人界极北的一片汪洋大海，传闻海中有许多神奇岛屿。转生岩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一个。人们都说转生岩是当年伏羲坐过的地方，祖神就是在此处仰观天地阴阳变化之理，创设了先天八卦。故而这座岛上留有开天祖神的生机孕化之气，能起死人而肉白骨，具有再造之神奇。转生岩说是岩，其实却是岛心一处极深冰洞里的千年玄冰。我有一套道法，可以助你师弟进入玄冰内重塑肉身。只是北溟浩浩，无数岛屿漂浮其中，位置游弋难寻，你身负摄魂钉，法力不足，能支撑这样漫长的跋涉吗？”

潜渊一直在祈求的正是这一线生机，闻言已是欣喜不已：“这是救我师弟万一的希望，刀山火海也算不了什么。多谢前辈再造的恩德！”

避尘元君点点头：“那么，我送你一支迷谷引路，能否帮你找到转生岩，或者找到后能否成功让你师弟重塑肉骨，还需看造化。如若你安顿好了你师弟的肉身，再回来找我，到时我会传你克制混沌，搜魂补魄之法。”

潜渊接下迷谷，仿若看到了一线生机，恭敬道：“多谢元君！”

从避尘元君那里告辞出来，潜渊与翳魔循着原路，乘坐肥遗鸟渡过忘川，重回虚危山。此时，翳魔才斟酌着开口道：“冥主，避尘元君的话，你还是要三思！”

潜渊:“您答应过要帮晚辈想办法救晗璋，现在我们已经找到办法了，不是吗？”

“但老夫没想到是要拿混沌做文章。冥主，混沌何等危险，不用多言，这件事哪怕老夫不阻止，其他三魔也不会同意您草率行事的！”

潜渊想了想，道：“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拖得越久，救回晗璋的希望就越渺茫。请翳魔帮我暂时瞒住其他人，一切等我从北溟回来再说。”

翳魔迟疑一下，仍是摇头：“混沌乃上古凶兽，老夫只怕您和避尘元君想得也太天真了！三界的人对混沌惧怕，不是没有来由，姑且不说此事有多艰难，光是对冥主你本身也伤害也极大，我看未必妥当，我们再想想其他的法子，您收起那番降服混沌的心思吧！”

潜渊道：“翳魔，混沌这件事早晚都要解决，摄魂钉一日不拔，我便一日形同废人。九幽要个废人冥主来做什么？当初，你们想出摄魂钉的法子，不过是拖延之策。摄魂钉早晚要失去效用，混沌也会重新苏醒，那时你们又打算怎样办？”

翳魔闻言：“这……”

潜渊道：“前辈放心，晚辈会在避尘元君替我拔除摄魂钉之前，拿魂魄绞住混沌，万一出现差池，混沌之气有丝毫泄出，我便散化魂魄封住它。给你们留下足够的时间，去寻找下一任冥主，来承接我的封印。”

正好凌霄从外面进来，听了最后一句，诧异道：“谁要散化魂魄？”

翳魔低声道：“进来！在门上画几道隔音符！”

凌霄一头雾水，却依言关上了门，并飞速勾出几道隔音符打入墙中。

翳魔这才既将他们前往避尘洞的经过说了一遍。

凌霄听完，道：“大人，自从冥主回归这段时间以来，蚩、蜃、赢三族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们既害怕冥主会剥夺他们对九幽的掌控，又不能对混沌置之不理。谁都不肯担负护卫冥主的责任，恨不得把他仍在咱们虚危山，将来无论出什么事，都与他们没有半点牵连！既然如此，冥主想做什么事，又何必同他们商议？”

“你懂什么，几位魔首的确各有私心，但这恰恰是因为对混沌之力的莫可如何。连九幽四位大魔都没有克制的办法，冥主和避尘元君却想着要操控这种力量，太异想天开了！”

凌霄道：“大人您想过没有，混沌自冥主出生开始就寄居在他体内，如果说发生危害，首当其冲殃及的也是冥主的性命！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不能有自己的判断？

翳魔瞪了凌霄一眼，真是女生外向！这丫头怎么口口声声只会维护冥主！

“老夫什么时候说冥主不能有自己的判断了！这么大的事总得商量商量吧，万一惊动那三族知道，恐怕就算拿个笼子把冥主关起来，他们也做得出！”

潜渊道：“只要翳魔不说，其他人怎么会知道？“

翳魔道：“冥主，你在我虚危山，其他三族看似无人过问，其实人家眼睛都盯着呢！不要说收伏混沌这等大事，就算你要去北溟，恐怕人还没离开我这，他们就已经知道了！”

凌霄诧异：“冥主要去北溟？做什么？”

翳魔道：“避尘元君指点了一处能给人圣重塑肉身的地方，但那处秘境远在北溟。冥主非要亲自走一趟。”

潜渊决然道：“其他事情眼下都可以放一放，唯独这件事晚辈必须去！事关晗璋生死，就算三魔来了，也不能拦我！”

翳魔：“老夫知道，冥主总得容老夫想想办法。再说，即便要去也不能让你孤身前去。你体内尚有摄魂钉，功力又不足，北溟路途遥遥，万一碰上什么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凌霄道：“让我去！我可以一路护送冥主，保他安然无恙！”

翳魔侧头思索了一下。

凌霄道：“翳魔大人不能离开，太醒目了，会惹起其他人注意。我们在冥主身上加几道遮掩行踪的符咒，让他跟着我，我出入九幽惯了，他们不会特别留心。对外便说冥主为了人圣一事正在闭关。赢魔知道内里，其他三族的人一定不会起疑。”

翳魔沉吟道：“这样办倒也妥当，掩人耳目，行事越低调越好。凌霄能跟去，老夫自然是放心的。但是，你这丫头性格冒失，跟着冥主可要谨慎些，一点差错不能出，必须把人全须全尾的给老夫带回来！”

凌霄一笑：“知道了！”

翳魔迟疑道：“那好吧，让凌霄跟着，这件事暂且这样办。冥主，人圣的事老夫答应过要通力协助，故此老夫不阻拦您去北溟。至于混沌的事……唉，容我再想一想吧！”

如此商议定后，翳魔与凌霄开始做了番准备。翳魔百般放心不下，亲手刻下数十道效用各异的护身符咒，给潜渊带在身上各处。又精心叮嘱凌霄，听得凌霄耳朵起茧，直跟潜渊吐苦水。

五日后，根据凌霄的安排，在潜渊身上挂了几道遮掩行迹的符术，将其扮做一个鬼道随从，跟着她假装公出。就这样带着潜渊悄无声息的从九幽出来，朝着北方溟溟大海飞遁而去。

北溟地处玄武州以北，是九州大陆的最北端。潜渊与凌霄一路风驰电掣，越过玄武州境内无数雪山，喝了一肚子冰雪，好不容易才来到了这天地之极。从这里朝北看去，万里冰封，不见人烟，唯有一片被冰雪冻住琉璃世界。再往前走，那满目的浩瀚冰洋，已不是任何法力所能跨越。

凌霄早有准备，她从芥子结界中放出一艘事先预备好的大船，两人上了船，桅杆高高竖起，朔朔北风兜紧三支巨大的船帆，大船平稳而快速的出海了。玄武洲本已足够寒冷，可一进入北溟，才见识到自然造化的极端另一面。海面上风平浪静，蓝到发黑的海水光滑而静默，若不是大块小块的冰川从眼前经过，甚至都察觉不到船在行走。偏偏周围气氛冷凝到极致，那一座座冰山仿若有生命似的，冷漠注视着这艘无端闯入的孤舟，一股肃杀之气直往骨头里钻。天地的交界被一道白雾模糊了界线，放眼望去，就好像这个世界没有尽头一样。

这里从洪荒亘古便是这副模样，往后千年万年大概依旧如此。人们只有亲眼目睹，才会了解苍穹广袤，天地无涯，才会懂得原来自己一生的追寻，真的渺若蝼蚁，太微不足道了。

北溟海中没有东西，不辨方位，潜渊取出避尘元君送给他的迷谷树枝。凌霄与他都不懂得如何在海中航行，只好根据迷谷指引下，任由大船自行前进。途中倘若遇上绕不开的阻碍，他们便弃船上岸，穿过一座座冰川海岛，遇上海水，在继续驾船航行。

这一路也不知辗转多少岛屿，迷谷的光芒一直歪歪斜斜指向前路，潜渊他们在海上航行许久，但是这些天来却只见过一次日落，可见此地的时间也与外界有极大的不同。这样一来，他们更加算不出具体路程，只能听天由命一般在海上飘着，压根看不到转生岩的半点影子。

凌霄直皱眉头：“这迷谷不会是坏了吧？它当真能带着我们在这鬼地方里找到转生岩？”

潜渊身负摄魂钉，起初还好，可在路上航行时间一久，体力不免禁不住消耗。此刻他身上紧紧裹着一件貂裘，依旧冻得脸色发白，道：“连日劳顿，你也辛苦了。前面似乎有个岛屿，咱们先上岸去歇一歇！”

两个人再次上岸，打量四周是一处极大的岛，正值正午，阳光普照，比别的时候暖和许多。他们挑了一个好地段安顿下来，凌霄便去海里抓鱼来烤，潜渊留在原地生火。

好半天，凌霄才拎了几条肥鱼回来，便在潜渊架起的火堆旁边，手脚麻利的开膛破肚，用雪清洗干净。潜渊在旁边给她递了一罐子清水，凌霄想也没想，道了声谢，一仰头咕嘟喝了。

潜渊“哎”一声，阻止不及。

凌霄一脸诧异：“怎么了，这水喝不得？”

“呃。”潜渊语气顿了顿：“不酸吗？我加了酸葵，是给你洗手用的。”

“啊……”

凌霄有些尴尬的放下水罐，就着旁边的冰雪又把手蹭了蹭，回过头看见潜渊正看她，凌霄在衣襟上擦干手，找补道：“其实，我这个人平时也不是这么粗浅的，这不出门在外嘛，一切从简。”

潜渊笑了。

他这一笑，在雪川的阳光之中，被冻出微红的眼角和鼻头就格外鲜明。凌霄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可以笑得这般好看。倒不是说她以前觉得潜渊不好看，事实上，她九幽那个地方呆了五六百年，从没见过一个像潜渊这么周正的男人。

潜渊他温润端方，自从来到九幽，对谁都彬彬有礼。即便那几个猜忌心极重的魔首，也因为他这副性情而放心许多。可凌霄总觉得，他的这种礼貌周到，是一层轻易不容人戳穿的面具，看似亲和却不真切。他似乎把一己情绪压悉数在心中一角，高兴时不会大笑，悲痛时不会大哭，即便愤怒到极致，也顶多皱起一个眉头。那些所有可能被混沌察觉和利用的情绪，都被他收敛压抑的滴水不漏。于是渐渐的，他也就成了这样一个克制到极致的人。习惯了一切酸苦，所有喜怒哀乐对他来说都是风轻云淡。凌霄回想，大概她唯一一次见到潜渊真情流露，就是在平洲城外，他抱着人圣尸身的时候。

如今，不知是因为摄魂钉压制了混沌，还是他二人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所在，需要相扶相持，潜渊似乎放松了许多，那层面具依然存在，却好像淡了许多。起码潜渊现在这个笑容，让凌霄生出些同他多说几句话的愿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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