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四十二章 避尘

那声音低沉圆润，略带喑哑，给人一种风霜寥落之感，却又很动听。

潜渊心中大是奇怪，为什么会身在炉中？他看了翳魔一眼，翳魔微微一笑，以手示意，请潜渊先行。二人一同走进避尘洞。

这座洞府，年久失修，里面布置简陋，墙壁上挂着大片褐色的野生藤蔓，周围潮湿阴冷，岩石之上刻的那些引路符也大多歪斜凌乱，可见素日这里少有人来。

一直往里走，到洞府深处，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间石室。灯烛照耀，将这里映得十分明亮。石室中间，放置着一只硕大的青铜丹炉，下面正被六丁神火熊熊炙烤。从炉中不停有层层烟雾钻出，氤氲的雾气之中，绰约可见炉内坐了一人。那人一身麻衣，形容萧索，双目紧闭，像是在加紧运功。

听见有人进来，他动也未动，伸手一挥，几张四面残损的石桌石椅隔空飞到潜渊与翳魔身前，跟着木质的茶壶茶杯，叮叮当当落在桌面上，看来此间主人的待客之道亦十分独特。

翳魔似乎习以为常，一言不发的坐下来，喝茶等候。潜渊也只得在一旁坐下，他目光巡视周遭，打量起了这间石室。这一看倒叫他颇觉诧异，石室中陈设粗看破败，细看才发觉，那石壁上挂的几盏灿灿灯烛原来是鲛人灯，灯下，在西北角落浓郁阴影中有一小方水池，泉水汩汩，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等潜渊辨别清楚，不免吃了一惊，那是一只足有磨盘大小的玄龟。而在更近一些的地方，贴着石壁长有一棵干巴老树，稀稀落落的枝叶中间托出个乱糟糟的鸟巢，里面卧着一头病恹恹的鸟。大概是察觉到了潜渊探究的目光，它缓缓睁开了狭长丹目，瞬间似有光华外放，然而不等潜渊看第二眼，它又懒洋洋的转了身，将头钻进五彩羽翅内，这竟然是只凤凰！

此外，石壁凹凸处，还零星挂着些许样式古朴的兵刃，以潜渊的眼力，自然看不出这些东西的来历，但光凭猜测，也知道定然不是凡品。潜渊不动声色的将一切收入眼中，暗暗纳罕这位避尘元君究竟是什么来历。

他们大概坐了一炷香的时间，青铜丹炉中的烟气终于渐渐稀薄，避尘元君也睁开了双眼。他抬起头来，朝翳魔与潜渊各自扫了一眼，潜渊便觉心头一动，此人五官淡漠木然，可一双目光却无比澄透。

翳魔已经起身，揖礼道：“叨扰元君。”

避尘青铜丹炉中走出来，解释道：“前两天花费了我偌大力气才捕到一只千年文蛛，原本是要炼化它的元丹。不想这东西对六丁神火怕的很，昨日险些破炉而出，我只好亲自到炉中陪它，好不容易才把它安抚住。没想到会有贵客登门，失礼了。”

这位避尘元君本人与潜渊设想中世外风范，相去甚远，他衣衫落拓，看似举止不羁，偏偏行事却拘泥痴愣。那文蛛要破炉，有的是方法去克制，何苦非自己亲自坐到丹炉里去陪着？

六丁神火论威猛，仅次于晗璋的红莲业火，故此时常用来炼化灵物元丹。而他端坐炉中一日一夜，居然安然无恙，光是这份功力已令人骇然。可在他口中却轻描淡写，仿佛这是理所当然，并无不妥。

翳魔道：“哪里，知道元君喜爱清净，避居此地正是为了不受俗务侵扰，潜心精研道法。原本不该冒昧搅扰，只是眼前有一桩生死之事，不得已只好劳动元君给想想法子。”

避尘元君朝翳魔上下打量几眼，道：“翳魔的那块龙鳞如今大概效用衰减，那是因为你元神的颓势难以挽回，这我也无能为力。”

翳魔苦笑：“老夫知道，也不敢再让元君费心了。今天来此，是另有一桩事相求。”

避尘元君奇道：“哦？那是什么事？”

翳魔道：“想劳烦元君，帮我们救一个人。”

“是什么人？受了什么伤？”

潜渊道：“他不是受伤。他遭人千刀万剐，三魂尽皆消散，如今只留下一魂一魄。”

避尘元君看了看潜渊，没有说话，眼神却好像在说潜渊疯了。

潜渊急忙又道：“听翳魔提到，前辈您对三界道法研习精深。故此特来求教一门搜魂补魄之法，寄希望于万一，能救救此人！”

翳魔从旁道：“是啊，放眼三界，也只有元君您有此等扭转乾坤之能。元君从前教给老夫的炼魂之法，不也正是帮人修补魂魄？如今这垂危之人恐怕是要比当年的老夫更麻烦一些，但恳请元君帮忙筹措筹措，即便一线生机，对冥主而言也是好的。哪怕到时要老夫把这块龙鳞挖出来，那也没什么！”

避尘元君闻言，淡淡的摇了摇头道：“翳魔虽然大方，连镇元神的龙鳞都舍得拿出来。但是我对这种起死回生之事，没什么兴趣。搜魂补魄，重塑元神，乃是逆转五行，颠倒阴阳，我没空做这种麻烦事。冥主请回吧！”

说着，避尘元君就要逐客。

“前辈！”潜渊急了，匆匆走上前，拦在避尘元君面前。

“只要前辈肯指一条明路，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上天入地，逆天而为，在所不惜！”

避尘冷冰冰的目光垂下来盯着潜渊。潜渊身为九幽之主，如今所到之处，无不受人恭敬趋奉。避尘元君客居九幽，对翳魔尚且礼数周全，但面对潜渊，却异常冷淡，大有轻视之意。

翳魔说不得只好替潜渊出面，朝避尘元君揖手：“元君，我们冥主已经如此恳求您了，请您看在九幽对您庇护多年的份上，无论如何，想想办法吧！”

避尘元君问道：“你们要救什么人？”

潜渊道：“是晚辈的师弟。”

于是，潜渊便将晗璋身死的前后情形讲述了一遍。

避尘元君听完，神情淡漠，似乎并不怎么关心死者究竟是谁，只把神游一样的目光落在潜渊身上：“你方才说，要是我有办法救人，你做什么都可以？是真的吗？”

潜渊如同溺水之人获得一线生机，毫不迟疑的点头：“但凭前辈吩咐！”

避尘元君道：“你们要救的是人圣，命格非凡，或许会比寻常修道之人好办一些。不过，如我方才所言，此事行的是逆转五行，颠倒阴阳之法。法术本身并不难，却需要驾驭术法之人身怀统御天地的力量。冥主，天机阁的人圣令虽然在你手里，你却无法催动。九重天的神力，在人界已近绝迹。你若还有能与这两样匹敌的力量，我们才能谈救人之法。”

潜渊愣了一下，顺口而出：“前辈觉得，混沌如何？”

翳魔惊道：“冥主！”

避尘元君摇摇头：“我自然知道你身负混沌，但听闻你的奇经八脉上钉了三十六颗摄魂钉，将混沌封住，连法力都动用不了，何谈救人？

潜渊：“将摄魂钉拔除就是！”

“眼下你拔了摄魂钉，能不能保命是一说，万一在行功途中，混沌发作，你控制不了，反而被它趁虚而入怎么办？非但救不了你师弟，放混沌出来，三界可就不得了了。”

翳魔在旁边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潜渊想了想，自言道：“难道就没有办法，可以控制混沌了吗？”

避尘元君双目光芒一闪：“你想要控制混沌？”

潜渊：“前辈可有对策？”

两个人目光碰在一处，瞳仁中散出的光芒交叠，映出相似的光晕。只是一方意存探究，另一方无比坚定。直把旁边的翳魔吓出一身冷汗：“冥主！此事开不得玩笑。”

潜渊道：“几千年来，混沌在三界屡次掀起腥风血雨，积威甚重，令三界中人人谈之色变。大家要么对它心存忌惮，避若蛇蝎，要么妄图染指，反受其害。混沌蛰伏在我体内这些年，我同它屡有交锋，时常在想，天地万物皆有弱点，混沌没道理就无懈可击，或许只是我们不得其法。”

翳魔不解道：“混沌乃天地初开之时，鸿蒙孕化的力量，浩大无穷，冥主想从它的身上找出弱点？不错，千万年来，无数高修大魔都曾想过要去降服混沌，可他们最终无不折损在混沌手里。混沌具有举世无匹的暴戾，极端危险。当初九幽第一任冥主，以上古封印术将混沌牢牢钳制住，此后混沌能驱使的功力，不足它本身十中之一。冥主若据此就觉得混沌能够慑服，可大错特错了。”

潜渊道：“我曾在轮回宗听一位先生讲过，混沌在这几万年里，从一头毫无灵智的凶兽，慢慢学会了如何操纵人心。可见天地万物，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如果连混沌也在演化，为什么我们要固步自封，不敢去探寻这股力量的内里？”

翳魔摇头道：“混沌对三界万物只存有吞噬和破坏的欲望，它从来不具七情六欲，或许千万年被禁锢于众多冥主体内，让它学了些惑乱人心的手段，但它依然没有灵智。在你内府中，混沌化出的种种幻象，严格来说还是你自己的念头，只是被混沌拿来利用了而已。”

避尘道：“混沌的暴戾之气，源于洪荒伊始。天地未开之时，最初的浊气经过年深日久的积累，生出的戾气厚重至极，无法化解。天地开蒙之后，宇宙万物开始遵循自然道法，清气渐长，浊气衰减。因此，混沌并不适应这样的天地。他在不同冥主体内寄居，窥探人性，渐渐学来的那套蛊惑人心的把戏，实则不过是它被逼无奈之下，懂得的粗浅规律。混沌永远无法真正读懂人心复杂，人们害怕混沌的暴戾，却不知道，暴戾就是混沌的一个弱点。”

潜渊问道：“前辈对混沌似乎知之甚祥。”

避尘元君淡然道：“当年我曾有缘目睹过混沌的震世之威，只可惜那时修为浅薄，除了逃避竟做不出其他应对。”

潜渊与翳魔均感惊奇：“元君见过混沌？是什么时候的事？”

避尘元君道：“好多年前了，不过远远一窥。可混沌力量之强盛，即便远看一眼，也足以令人终身难忘。那之后，我稍有闲暇便游历九州，寻访关于混沌的古籍记载，后来避居九幽，潜心研习各路道法，也都是为了探究混沌本源。”

翳魔：“混沌暴虐无常，极端凶险，元君却说，这是它的弱点？”

避尘道：“其实混沌心智之复杂，远不如人心。他喜好戾气，以人的悲怒之气为食，受自身欲望驱使，让它慢慢发觉动用幻象的法子搅乱人心，就能得到它想要的力量。但混沌的这一灵智很浅显，只要方法妥当，它的暴虐不但可以为人所用，甚至还有可能驯服它。”

翳魔脱口而出：“天底下没有人可以驯服混沌！”

避尘飘离的目光，扫了翳魔一眼：“自然有，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几万年前，九幽曾有一位大魔就做到了。他能任意解开上古封印，对混沌之力运用自如。这个人就是你们九幽的第一任冥主。可惜自他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这并非由于后来人修为不够，而是上古封印力量过于强大，会阻隔混沌与寄居者的部分感应。而继任的冥主，没有人肯冒险挑战混沌，长此以往，他们对上古封印的依赖越来越强，大家都如惊弓之鸟，下意识认为封印一旦损坏，就会造成混沌肆虐。其实并非如此，上古封印是一道牢靠的枷锁，没那么容易被闯破。历来，有数的几次叫混沌得逞，无一不是由于当时的冥主心志不坚，屈服与混沌威慑的缘故。人们总误以为混沌会干扰寄居者的神智，其实反过来说，人的心智也可以扰乱混沌。究竟谁客谁主，只在于哪一方顽强而已。这种事是可以磨炼的，我一直在尝试以七情为饵，诱混沌入局，只要这位冥主资质足够，心志坚毅，我相信就能办到九幽第一任冥主那样的壮举，进而全然消除混沌对三界的威慑。你们这位冥主身怀混沌五十余年，行事还是这样温和有礼，混沌之气对他影响甚微，看来正是我要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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