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死！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死海（13）

死。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对现在的我来说应该还是个很遥远的东西，但我从未对此感到陌生，可能是我经常想要杀人，且脑子里总是冒出自己被杀画面的缘故。被人突然从背后刺穿，被疾驰车辆撞飞，被天降陨石砸成肉泥，比起平静的，毫无波澜的死去，我还是更喜欢这些死法。

母亲总说要信神，信神的人死后会前往无妄天，与神一同获得永生，可永生难道就不是一种死了吗，如果万事万物都不再改变，那不就是死了吗，只有死掉的东西是永远不变的。

不变即死亡。

工作到死，玩乐到死，掌控到死，冒险到死，虽然感受各不相同，但究其目的无非一个，追求不变。

这样看来，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不是在追求怎么活，而是在追求怎么死。

不。

追求不变的过程，本身就是在不停的改变。

怎么死，就是怎么活。想怎么活，就是想怎么死。

那我呢，我想怎么活，又想怎么死？

我在追求什么的不变，又想要改变什么？

神。

神无所不能，既然如此，祂在追求什么，又想改变什么。

祂是怎样活着的，又要怎样才能死去。

如果我是神的话呢。

又要怎样才能死去。

……

母亲死后，我第一次回去了。

我迈过门槛，走进灵堂，径直走向存放着母亲遗体的棺椁，在母亲的遗像前，我磕了三个头，作了三次揖，一旁的父亲佝偻着为我打开了棺椁的天窗。

人死后，不过是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烂肉，不管是母亲还是我，都会如此，我的嗅觉率先告诉了我这一点，然后，人死后，就停止了所有与这世界的联系，不管周围的环境有多吵闹，也不再与我有半点相关，我的视觉告诉了我这一点。

人死了就死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生者的悲伤，痛苦，这些都与我无关，我虽是生者，却和死者无异，我并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儿子，血缘的连接在我身上全无体现，我不会后悔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从前不会，今后亦不会。

莫名地，我说了句十分别扭的话。

“我回来了。”

母亲的葬礼来了不少人，不过大多我都不认识，里面有亲戚，有邻居，还有我不知道的一些人，如果我没主动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们大多应该根本不知道我，这也无可奈何，谁让我几年都没回来过一趟呢，哪怕是以前还在家的时候，我也几乎不和他们互相往来的。

虽然在我面前没人明说，但他们在背地里应该都对我颇有微词吧。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他们乐意就好。

葬礼全程都按着流程走的，中间没有出过半点插曲，一切平淡得就好像以前的老纪录片一样，机械性地将一切娓娓道来。

这两年母亲给我打电话的次数明显变少了，而且说话的内容也少了很多，是觉得已经没办法再控制我了吗，还是终于厌倦了。或许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控制我，她只是愚蠢地认为那样对我好，然后自我感动地等待我主动向她献出回报，也或许她并不想要什么回报，只是一味地重复那些曾在她自己身上发生过的错误，浑然不觉地，只可惜，我不是她。

这些年我一直有定期给家里钱，不过，父母和我一样都是不怎么花钱的人，想必那些钱到现在几乎都没动过吧。虽然数量不多，但用来办葬礼应该是够了，毕竟还有补贴和死亡险，这些都我在回来之前了解的。

葬礼举办的这几天里，在场的人里面除了父亲，就只有一个人流露出了伤心的表情，我知道她，就是她把我母亲拉进去的，对神的痴迷中。在我的印象里，她们的关系的确一直是很好的，几乎能以姐妹相称呼，不过我对她的印象比较一般，因为在我也信神的那段时间里，她总把我身上发生的总总不幸都归咎为我不够虔诚。

但是，到底怎样才算虔诚呢，自愿挖出心脏算吗，挖的是别人的算吗，如果算，那些这么做了的人就一定实现了目的吗，如果不算，那要怎样才算，是一个人的心脏不够吗，那要多少才够，多少才算虔诚？如果这问题没有固定的答案，那为什么要给一个既定的结果。只要虔诚那所有事就都会得到解决？

荒谬。

这是曾经的一个我想不起名字的老师告诉我的。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且整天希望神能实现我诸多不切实际的愿望，让我变有钱，让我不生病，让我拥有超能力，让我的家人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时常因此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并为此暗暗窃喜。

我那时还有一个玩得比较好的同学，如今也已经忘了名字，只是依稀记得我当时好像叫他阿朋。我们经常在一起追逐打闹，或许是我的虚荣心作祟，也或许是我想与他一同分享这份恩赐，我假借一个意外向他吐露了我的秘密。

“我是要进入无妄天的，我们一起信神，就能一起进入无妄天。”

“什么是无妄天？”

“世界诞生之初，神从一片混沌中诞生，然后不忍见这世界一片死寂，于是从混沌中切下一角，然后又将这一角分成了七份，分别是首刃天，失寂天，不动天，未释天，大黑天，自在天，无妄天，我们现在是在自在天，离无妄天只差一步之遥，神就在无妄天，那里拥有世间一切美好，我们会在那里与神一同共享永远的繁荣。”

“怎么进入无妄天？”

“要虔诚，只要坚信神会带我们去，我们就能去。不仅如此，只要坚信神会帮我们脱离苦难，神就会帮我们脱离苦难，只要虔诚。”

“怎样才算虔诚？”

“只要每天在内心祈祷就好了，神听到后会进行分辨的。”

渐渐的，阿朋被我成功说服了，我们在学校整日整日地讨论有关神的一切，似乎进入无妄天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但从某天开始，他突然就对我冷淡起来，即便我找他玩他也是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我问他怎么了，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过了好几天，我感到很气愤，于是在一个放学后只有我俩的走廊强行抓住了他，并质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很难为情的告诉我，他把有关神的事告诉了妈妈，但他妈妈告诉他，这世上只有一个真神，其他的都是假神，我信的是假的，他妈信的那个才是真的。真正的神不会带人去享福，因为身而为人本身就是福，和那些未开智的畜生相比，能生而为人不知有多幸运。我们要做的不是信神享福，而是信神做人，只有这辈子做好人，下辈子才能继续做人，不然就只能做被人烹宰的畜生。

他妈还说，这些东西本来都是打算晚些时候再告诉他的，因为小孩很难拥有一颗虔诚的心，但既然他现在已经被假神干扰了，那就只能先告诉他了，同时，他妈还告诫他，让他以后不要再与我来往。

当时，我如遭了晴天霹雳般愣在原地，我根本没想过这世上还有其他的神，因为母亲也告诉我这世上只有一个神，所以假的应该是阿朋他妈信的那个才对。你怎么知道你信的是真的？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信的是真的！

我很生气，并大声反驳他说的话，他也很生气，并同样大声反驳我的。

“你说祂会帮你摆脱苦难，那祂帮你摆脱了什么！”

“你说祂能让你下辈子继续做人，你怎么能够肯定！”

“那你又怎么就肯定无妄天存在！”

“做人那里就幸运了，这世上有好多人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

“什么无妄天，根本就不存在！”

我们谁也无法说服谁，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的吵了起来，吵到激烈时甚至扭打在了一起，就在这时，班上的数学老师出现，并制止了我们的打斗。

老师问我们为什么打架，我们把情况如实地告诉了他，他听后哈哈大笑，然后笃定地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神。所谓的神，不过是过去的统治阶级为了方便统治，教化民众，同时解释自然所编造出来的万能词汇。是大人用来骗小孩的，为的就是让你们乖乖听话，你不听话神就会惩罚你，你听话，神就会奖励你。这不就是大人想要你们做的吗？”

“信神总是要人内心虔诚，但到底怎样才算虔诚呢，那些自愿为了神献出生命的人算虔诚吗，那他们都献出生命了，神还能给他们免除什么苦难，难道活着就是最大的苦难吗，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的确是这样，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活着明明是件很幸福的事。如果都能献出生命了都不算虔诚，那要怎样才算？让更多人信神难道就虔诚了吗，那要让多少人信神才算虔诚呢，全人类吗，可这样的话，真正虔诚的人不就只有那一个人了吗，自诩博爱的神原来是这么自私的吗？如果这问题没有固定的答案，那为什么要给一个既定的结果？”

“现代社会虽然不排斥有人信神，但要我说，现在还在信神的，实在是有点傻了。”

我们被老师的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我还想要辩解，但面对大人，尤其还是教授我们知识的大人，我先前的那点高傲与自负立刻荡然无存了。

见我们都不说话，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形象突然变得高大了起来，老师高兴地继续说：“什么神啊鬼啊的，那些都是虚假的，你再怎么求他们，他们也不会帮你什么，在这世上，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我们的所作所为是真实的。只有努力学习，才是真实的！神可能会因为我们不够虔诚而辜负我们，但学习不会，知识只要学进去了，不管用不用得上，它都会成为我们成长中的一部分，在我们今后的日子里产生余热，只要使劲学，愿意学，就算不依靠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们一样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昏黄的夕阳用最后的余晖灌满了我眼角的泪水，我所有的天真，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过去都被打包扔进了里面，随着光芒越来越亮，我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其重量。

啪嗒。

无边的黑暗将那滴承载了我所有的泪珠吞噬，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十分轻盈，轻得只要一点微风就能将我卷起，飘向那空无一物的天空尽头。

所有人都说自己是真的，别人是假的。骗子，都是骗子！

所有人都是骗子！

真恶心。

之后的日子里，我再没有和昔日的玩伴说过一句话，也再没拥有过第二个可以互相追逐打闹的朋友。

我最后一次祈祷，是希望神能将这个世界烧成灰，但我发现，即便不烧，我的世界也已经是片灰了。

如今的人们沉迷享乐，还在信神的人越来越少，虽然不至于消失，但要重现往日的辉煌应该是很难了。我其实并不讨厌神，因为母亲自从信神过后，她的脾气的确有在慢慢变好，虽然不确定这到底是神的作用还是她终于接受自己老了的事实，但我愿意把这当成是神的功劳，反正不可能是我的。不过要让我由此信神，那还是免了。说到底，神存不存在另说，人死后还存不存在另说，单说无妄天，如果我根本不想进入无妄天，那我信神做什么。至于保佑身体健康，躲避灾难，一般人的运气也足够了。

所以神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