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随着最后一个人员离场，葬礼算是彻底结束了。如同我曾参加过的不认识的人的葬礼一样，我全程只是循规蹈矩地做着我该做的事，没有任何僭越，没有任何反常，十分地平淡，平淡得仿佛死的人和自己毫无关系。
我和父亲回到了原本的家里，这两天我们一直在忙葬礼的事，中间的交流只有寥寥几句，因为公司给的假期就那么多，所以我在来时就已经定好了回程的车票，眼下，这是我在家的最后一晚。
父亲简单地炒了几盘菜，和我呈直角坐在餐桌前一言不发地吃着，夹菜，咀嚼，夹饭，咀嚼，夹菜……
我机械性地重复着这一套动作，如同一个流水线工人。
父亲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然后小抿了一口，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终于开口了。
“光远，你也知道，你爸我没本事，赚不到什么钱，所以只能把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希望你成才，有本事，赚很多的钱。但，赚不到很多钱也没关系，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其实就也不错了。
“每天要吃饱，你从小就瘦，也不喜欢吃东西，这样对身体不好，也不要冷着，你看你现在这穿的，就穿这么一点，冷着了容易感冒，一感冒，什么病都跟着来了，大部分的病都是从感冒开始的。”
“看到喜欢的，就去追嘛，怕什么，你长得又不丑，也不缺哪儿少哪儿的，多和人家聊聊，说不定就成了呢？如果两半都喜欢就要好好待人家，实在不喜欢也别强求，总会找到喜欢的，也不急那么一时半会儿。”
“关键是别犯法……”
作为一个一辈子都在忙着讨生活的农民，父亲当然说不出什么惹人深省的话来，所谓的生活经验，总结起来无非是些早已听出耳茧的陈词滥调，被我心中的傲慢不屑一抛后就又被轻视付之一炬了。
等他终于说完，我适时地回了一句。
“嗯。”我用蚊子般细微的声音说道。
父亲听到了，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拿起酒瓶想要倒酒，但突然停顿了一下，并看了下我，但最终，他还是只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
我吃饭时喝的盒装牛奶，在父亲举起杯子的时候，我也不约而同地拿起了牛奶，里面的饮料被我一饮而尽，然后又继续低着头静静低吃饭，父亲还在喝他的苦酒，一点一点喝着，一小杯酒被他喝了大概半分钟都还没喝完。
我当然知道他有很努力的工作，也知道他的努力都便宜了他人，知道他从某个时期开始就一直咳嗽不停，知道他的四肢越来越细，知道他的头发越来越少，牙齿越来越黄，皮肤越来越皱，眼睛越来越浑，脊背越来越弯，话语越来越少……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陪伴？
根本做不到啊。
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的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去陪伴一个人。
……
孤独？
我们早就已经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了，根本无法分开。
不，是我自己不想分开。
……
等到杯中最后一滴酒液完全下肚，一滴眼泪从父亲的眼角悄咪咪地滑入杯底。
他抹了把鼻子，往杯中又添了少许。
……
结束了母亲的葬礼，我重新回到了平淡的日常，并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当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不知烦闷。
光远，这个麻烦你一下。
光远，那条信息你看了吗。
光远，之前问你要的数据呢。
光远？光远。光远！光远。光远？光远，喝咖啡吗……
好吵。
光远，这个帮我弄一下。
光远，收到回下话。
光远，一起去吃饭？
光远，看电影吗？
光远，上次的报告怎么样了！
光远？光远。光远！光远。光远？光远，你会钓鱼吗……
光远。光远？光远！光远？光远。光远，有演唱会诶，一起不啊……
好吵……
光远，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帮我做一点，这周我有急事，就一点。
光远，你每天就吃这个？
光远，今天没什么精神啊。
光远，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唱K。
光远，天杀的又出BUG了，唉，屁大点问题也得赶紧修不是，谁让别的游戏没有呢！
光远，我的天你黑眼圈怎么重，多久没睡了？
光远，谢啦！
光远，帮个忙，下次请你吃饭。
光远，又要麻烦你了。
光远，你还好吗？
光远？光远。光远！光远。光远？光远，烤串还是火锅，赶紧投票哈……
哈哈，光远，你这是打算单一辈子了吗？
不是吧？
吵，死，了！
……
真烦。
一群麻烦的东西。一群妨碍我的东西。一群压抑我的东西。一群限制我的东西。一群教训我的东西。一群呵斥我的东西。一群贬低我的东西。一群批判我的东西。一群轻视我的东西。一群瞧不起我的东西。一群蔑视我的东西。一群小看我的东西。一群憎恨我的东西。一群厌恶我的东西。一群否定我一切的东西。
不准麻烦我！不准妨碍我！不准压抑我！不准限制我！不准教训我！不准呵斥我！不准贬低我！不准批判我！不准轻蔑我！不准瞧不起我！不准蔑视起我！不准小看我！不准憎恨我！不准厌恶我！不准否定我！
好吵。好吵。好吵。好吵。好吵。好吵。好吵……
光远。光远！光远？光远。光远！光远？光远……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不准再叫我的名字！
别叫我的名字！
闭嘴——
你们算什么？你们算什么东西？
凭什么叫我的名字！有什么资格叫我的名字！
求你们了……
给我说个再见吧。
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
……
我从床上猛地坐起身来，脑海里不断响起的声音令我烦躁异常，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六点了，看来今天又会难熬了。
我打开电脑，想在上班前找点事做打发时间，但看了一圈也没找到想做的，最后也只是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看着看着，我的视线不由停到了游戏引擎上，距离我母亲去世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虽然早已写好了第三款游戏的策划案，但我一直没有开始动手制作，要说原因，大概是感到乏了。
说到底，我本来就没那么喜欢做游戏，比起做游戏，我更喜欢玩游戏，不，其实玩游戏也没那么喜欢，以前喜欢玩，只是很适合用来打发时间而已。
我真正喜欢的，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讨厌无聊而已。
那我以前那么拼命地做游戏是为了什么呢？不知道。
也没必要知道了。
时间匆匆而过，一年又一年，我重复着我永恒不变的日常，这样的日子过去多久了？又何时才会结束？也许等到世界终结的时候就会结束了吧，在那之前，我只要静静等待就好。
公司的运作也不是一直都一成不变，有段时期甚至还闹过内斗，许多人因此主动离职或被迫离职，公司上下人心惶惶，只是，这些事都没影响到我。反正就算离职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工作，就算找不到游戏行业的工作也可以去做重复性高，或技术含量低的垃圾工作，反正法定最低工资就足够我活下去了，而我目前除了活着也没其他什么需要做的。
如果连垃圾工作都找不到呢？如果连活着都成了问题呢？
我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答案早已知晓。
如果我那天不在了，父亲就满足孤独津贴的条件了，往后的生活想必也不会过得太过艰难。
如今，我只要继续等待就好，等待一切终将过去。
……
叮咚——
我的电梯等到了。就在我进去后电梯门即将关上的一瞬，一个人影突然跑过来，眼看对方要赶不及，我急忙按下开门键。电梯门再次开了，来的人好巧不巧，正是我的老板。
见是自己的员工，对方亲切地向我道谢。
“没有。”我说。
他进入电梯后，我们一左一右靠在墙角，等电梯门关闭，他突然又开口道：“诶，老光，最近你们组比较忙吧。”毕竟在这家公司也工作了十几年了，虽然仍是基层，且由于公司人数本就不多，能被老板记住也不算稀奇。
“还好。”
“哦……话说老光，你结婚了吗，好像都没见你提起过。”
“没有。”
“你今年多少岁了？还没结婚？”
我略微思索，回答道：“42。”
他惊讶道：“哎哟，你这年纪不小了哇，我还以为你才三十几呢。”
我开始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要帮他按那个电梯了，不过好在，这一会儿的功夫电梯已经到了，我逃也似地走开，正当我以为到此应该就结束了的时候，他一把叫住了我。
“等等，老光，咱们再聊聊。”
“我，还有事……”
“急什么，你身上现在那天大的事才是你该急的好吗！”老板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声询问：“难道，你不喜欢女人？”
我急忙摇头，“不是。”
“啊，那你是想一辈子打光棍吗？”
“就是，单纯的，没碰到自己喜欢的。”
“我看啊，你就是没碰到，是碰到了也不敢去追吧。我懂，你这种比较内向的都这样，但是这种问题内向不得啊，你现在虽然年纪已经四十几了，但好在样子上还不明显，要是再不动手，你真要一辈子打光棍的！你难道就不怕自己绝后吗？不怕那天自己人没了都没人给自己收尸吗？”
面对老板的真挚提问，我无言以对。
因为我确实不怕。
见我没话说，老板摆出一副很讲义气的姿态道：“你也是我们公司的老员工了，这些年公司经历的风风雨雨你也是都经历过来了，公司能有今天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劳，这样吧，你的事，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一下。”
我急忙劝阻，“不用劳烦费心的……”
“不用说这些客套话，我知道你不好意思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但是老光啊，这种事真的小看不得，这可是关乎你余生的大事啊！”
说完，老板让我先去忙自己的，他也要回办公室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不禁思考起他刚才那番话背后的含义，他是真的关心我的婚姻问题还是有其他的什么打算？算了，反正就算他想帮我也不是那么好帮的，就算抛开年纪的问题，谁又会喜欢我这么一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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