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游山泽记 第三十七章 西凉儿

明州琅琊郡梅山

那梅二娘依旧言笑晏晏，谈笑风生，本显得有些丰腴的脸庞反而因她这股气质而更添妩媚，仿佛原本不算出众的容颜也有些动人心魄。

“小兄弟，白日里我看你就不简单，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和眼前这两人混迹一起，就算老娘我对你再是青睐，我这弟弟也不能饶了你。”

李延陵听了这番话有些皱眉，目光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身旁那落拓小二身上，只见那落拓小二眉目之间却是不动声色，虽然具体并不知道眼前这两人的关系，可是也绝计不简单。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眼前这位就是西凉贵族的公子吧，能带着一位如此深不可测的供奉老师在侧，想来西凉甲字大族是逃不掉了。若非我们姐弟二人幼年一直在西凉府境内，恐怕根本认不出你们二人的身份。自西凉王朝定鼎以来，根本没有几个西凉儿敢在中楚明州逗留，看来你们此次是大有所图啊。”梅二娘说的话才是真正令李延陵感觉吃惊。

没想到这公子哥竟然是西凉甲字大族子弟。西凉虽然占地不广，但是却也足足占了大半个幽州，加上西凉北部的北辰皇族割让之地，西边的金帐王庭近半国土，不知觉间，在西凉马蹄之下也有了中楚近三分之一的国土之大。而西凉甲字大族在整个王朝境内只有六个，拓拔、萧姓、李姓、董姓以及现今坐镇皇室的令狐姓。这甲字六族无一不是王朝定鼎的开国功勋，看来这李羡宸八成就是西凉李姓子弟。

这西凉王朝当初趁中楚大势未定之时攻占了西幽州近半土地，不得不说是一招大势浩然的棋招，让中楚就算有所防范也无力阻止，是正正当当的阳谋之举。因为当时中楚着眼于中土六州之地，根本不可能分兵北上。而当中楚定势之后，西凉业已势力定形，除非中楚愿意冒极大风险，花费极大兵力才可能收复失地。

宣启南渡足足有三十万西幽子民流离失所，南渡过程之中有十万百姓流亡，葬身他乡。中楚这几十年来的安定教化还远远没有达到可以让这些子民及其后代忘却这段悲痛的程度。对于西凉王朝、南梁王朝、红莲国，中楚有不少百姓都恨不得日食其肉，夜寝其肤。是以李延陵很快便明白了这梅二娘刚才的这段话的背后痛楚，实在是平常不过。

还未待李延陵反应过来，李羡宸便道：“这位小兄弟我也本就是萍水相逢，你们若是非要将他拉入这泥潭之中，想必白老师和我也肯定乐见其成。像你们这种扯着国仇家恨大旗来的，我也见过不少。不如直接手底下见真章，如何？”

话音刚落，那落拓小二也不废话，不知何时从手里变出的一柄古朴的秦制长刀，逆刀拖行而来！速度不快，却刹间杀至身前。却不是朝李羡宸而去，竟然是直接朝白先生而去。白先生缓缓从那烛火之中掐出一抹火焰，那火焰竟然就在他的手上悄然幻化成了一抹红莲，刹间便朝落拓小二步步生莲而去——

那莲火迎风见涨，火色却凝练异常。可那落拓小二却脚步未停，秦制长刀在他手上逆斩出一道刀气，硬生生地将这莲火劈成两半，整个人恍若一支长箭，以更加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袭前去，飞沙走石！

白先生一手持烛，反手之间，烛火已然不见。一手硬生生地将充斥着凌厉刀气的长刀一弹一推，另一只手却朝落拓小二左胸印来。

落拓小二收放自如，空中一个横身翻滚便将凶险之局化为无形，手中长刀的刀气收短犹如青虹，刀劲收放尽在掌寸之间，几乎每一招的攻势都控制得精准十分。白先生虽然看似是一个术修，可是与这落拓小二的对招之间，却如一个武道高手。

李延陵在旁边看了许久，竟然一时之间看不出他们的境界水平，因为比之自己，他们的境界显然是要更高。

“歧山拖刀技。原来你们是原西凉歧山关镇守骑都尉梅政景的后人。”白先生一语点破了其中玄机。难怪乎他们会选择在这梅山隐居，也无怪乎其会片刻就断定了李羡宸的来历，如此不顾一切的杀局也就难怪了。

“想来你便是当时李禅治麾下的少年军师白居山，当时西凉萧姓与你们联手反攻歧山关的时候，少说死了三千百姓，这些年来，你们是否睡得安稳？”那梅二娘嘴角泛起一股冷笑，那是一种心灰俱灭之后的冷笑。

当初梅政景死守歧山关，足足将李姓与萧姓合计西凉三万铁蹄挡了三日，最后还是被攻破。梅政景一家听闻也死于当时那场守关战役，没想到还有一双子女流落于这梅山。想来他们也是为了纪念梅氏，才一直居于此地。十几年已然过去，以眼前这对姐弟的年纪看来，当时他们应该不过十岁左右。

话语之间，落拓小二手中刀气恍然纵横如长河，招招死手，隐有雷声。

“没想到你这小儿，竟然将这歧山拖刀技练就得如此炉火纯青，想来背后应该有着高人指点，否则你这纯武夫的功法路数达到这种极致，实则已然非常可贵了，倘若你这条路子大成，恐怕远在一般术武同修之人的境界之上。”

落拓小二似乎不喜言语，手中刀气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之间，刀气层层叠加，不时之间，连李延陵和李羡宸都只能退避三舍，因为刀气几乎已然让周围寸草不生。如此看来，这梅氏遗子的刀法功底比之慕容夷的刀法更加精纯，走的路子也不同。

“待会你大可不必出手，只需静观，好戏还在后头。”李羡宸只是静静地对李延陵道，似乎对于自己是西凉人这件事根本不介怀。

李延陵却也神色简单，且不说这西凉与中楚之间的战事与自己根本没有关系，以李延陵的性子，他向来是凭着性子来，这李羡宸对自己显然真诚相交，也一再维护自己，这份情意的真假，李延陵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与此同时，那梅二娘手中似乎多出了数枚红色针线，在这朦胧夜色之下，基本上看不见其来往轨迹。只见其素手轻弹之间，数枚银针便朝白居山刺袭而去，根本毫不见踪迹。白居山自然早就防着梅二娘这一手，否则也不会一直留手。

但是这红色针线的指间操控之间精妙，堪称无与伦比，比之李延陵先前对阵莫笙的琴刃技法，倒有些异曲同工，弹指功力火候极为考究。而且这梅二娘的指间针技与这落拓小二的拖刀技法配合得近乎天衣无缝，拖刀大开大合之间针法无孔不入，由方圆纵横之广至毫末指间之微都有所兼顾，一时之间竟然令白居山也无法施展开来，不得不由令人暗叹一声精妙绝伦，此时的武技却是如烹小鲜一般功夫拿捏精致。

“绕指柔银针技法，看来你们两人确实得到了梅山书院王洛伽一脉的梅山武功传承，既然梅山书院是你们的靠山，此时何必藏藏掩掩，不如现身一见好了。”白居山弹指间拂去周身数枚杀机森森的绕指银针，双掌合一悄然间将落拓小二的秦制长刀刀气收合一卸，竟将刚才落拓小二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刀气卸得一空，白居山周身元气如长龙盘踞起合，周身杀机四散，落拓小二和绕指银针都被震退不知何几。

梅二娘与落拓小二翻腾之间，气血翻涌，他们也知道这白居山本就出身于中土应天书院，修一身浩然气，加之西凉骑战这数十年的战场杀伐洗礼，一身儒教修为本就深不可测。他们二人走的是武夫路子，纯武道的技术再是精妙，但未大成，终究不是其对手。

一个弹身，落拓小二还欲反杀冲身而上，不知觉间，左肩上却被人缓缓一压，转头一看，一道青衫已然鬼魅飘然，背对着挡在他们身前——梅山书院现任院主王洛伽。

“你们二人退下，倘若刚才白先生没有留手，你们二人已然重伤了。功夫不够，就再回去练两年吧，下一次可不会多出一条命来。”青衫王洛伽一手后握，顶上戴碧色玉冠饰，腰间也执玉饰，衣质虽然华贵，却风格简朴，只着青色。

梅二娘和这落拓小二的功夫看来也是出自于梅山书院，见这王洛伽如此说法，二人虽然面目之间犹有恨色，但是还是退去了。

直到看到王洛伽，李羡宸才收起那丝痞气，眼前这个人可不是什么一般角色啊，曾辞中楚户部侍郎一职的青衫王洛伽，早在十年之前也是中楚王朝定势征伐的风流名士，也以也被人称作青衫侍郎，只不过当时已经定势末期，大乱将止，是以有人说这王洛伽倘若早生个二十年，恐怕堪称中楚左丞，庄揣第二。

“应天书院季姑苏女夫子是应天书院中兴院主，其主修的《衍天集》堪与紫微女帝的《紫微经》比肩，主张天行有常，人应上承天命，顺势而为。当时其提出之时便遭先楚之人口诛笔伐，骂其不配承袭自古儒生风骨，上媚皇室，下愚百姓，是十足的腐朽之论。但是如今中楚定势之后，如何？应天书院隐隐有追足千古稷下学宫的势头，只因中楚始帝一句‘女夫子不让须眉’。你作为女夫子的弟子之一，为何却要逆其行事，改叛西凉？”

白居山不由发笑：“世人都称青衫侍郎王洛伽是厌倦朝堂，而来这梅山书院隐居授学，王先生当年也是稷下学宫的优秀弟子，更是出身于青州王氏，名门贵族。既然先生如此关心国事，为何当初要辞任户部侍郎呢？”

“出世入世，尽皆修行，我虽然现在身不在公门，但是却也无妨心系公门。貌似白先生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所以天行有常，上承天命，顺势而为，家师的教导，白某一直铭记于心，但是中楚便是天命吗？当初东晋虽然颓势，但是东晋朝堂体制仍在，太子虽然年幼，却仍是正名，楚氏当时不过是东晋的外戚，虽拥有大权，但是挟东晋之名席卷中土，最后使东晋禅位，如此可算正名？说到底不过是强者为尊罢了，天行有常，西凉李氏虽压兵西幽，却始终未大盗窃国，如此这般，谈何反叛？”

“乱世之中，我也不与你争那叛国之名，但是西凉铁骑攻入歧山关，杀伤百姓，降将无数，这一点不可否认。而西凉如今虎踞西北，随时可能会有猛虎下山之势，搏杀中原之鹿，这一点却是不可否认。倘若因为而死伤百姓无数，白先生，你的罪责也无可厚非了。”

白居山却道：“昔年北幽赤霄妖族诸侯之地动乱，杀伤百姓可算少了？正是乱世，我辈更不可动腐儒之念，因小失大，完结乱世才是我辈读书人的愿景。而侍郎大人今日与我这般，无非是立场不同罢了，多说亦是无益。”

“哦？腐儒？”青衫王洛伽不由哈哈大笑：“想来我隐居在这梅山书院这一亩三分地十多年，也有不少人曾赐名我‘腐儒’二字。你身边的这位小公子应该就是李禅治的幼子李羡宸吧，如今这李羡宸其上还有其兄李羡年，看来这西凉丞相的职位也得费不少周折才能搞到手？如今的西凉皇室令狐敖恩赐五甲字大族权位世袭，虽然丞相一职世袭不了，但是西凉李氏家主的平西王位也是引得无数人惦记啊。白先生，看来你还得费不少心思。”

“哈哈，西凉国事就不劳侍郎大人费心了，不知侍郎大人深夜来聚，有何指教？”李羡宸笑意泛起，未见丝毫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