萁豆 十四、宁先生

低头看世界的人，终究只看的见自己的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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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先生，书香门第，据说祖上出过举人。所以，宁先生也是个文化极高的读书人，只是时运不济，遇上了取消了高考制，宁先生的学业生涯在念完高三就戛然而止了，很是遗憾。宁先生倒是没表现出遗憾，亲友邻里却摇头叹息，一副遗憾终生的哀悼样子。

虽然学业终止，但对于那个时代的农村，宁先生是方圆十里都极少数这么高文化的读书人。村办学校领导上门来请宁先生去教书，毕恭毕敬地坐在宁先生的堂屋里同宁先生的父亲商量:“宁老先生，您看令郎学富五车，在家也无用武之地，埋没了大好人才。我们汇报给了教育局，申请让宁先生来学校任教，条件从优，都好商量，您是否赞同学校的建议。”

宁老先生当然赞同了，喜笑颜开地满口答应道:“教书育人，善莫大焉，我是赞同的，没有问题，今天他去了娘舅家，等他回来，晚上我同他讲。”

“好好好……这是再好不过的了，那我就先告辞，叨扰宁老先生了，我等您的好信。”校领导满心欢喜地返回学校。

宁先生去了娘舅苏家下村，苏家下村有位叫苏梅兰的姑娘，样貌出众，身材高挑，一对又长又粗的麻花辫，越发衬托出梅姑娘的青春妩媚，十足的美人胚子。

自古红颜薄命，梅姑娘祖上是大地主，阶级成份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硬生生搁置成大龄剩女。早婚早育的年代，梅姑娘虽才二十出头，心里也自然焦虑自己的终生大事。

宁先生，极有文化的人，偏偏梅姑娘也念全了初中，书念的好，悟性又高，宁先生的话她都能从容应答，加之小时候也常一起玩耍，自然更多亲近，青春萌动，也暗生情愫。

宁先生是极有文化的人，像貌也出众，文质彬彬，白面无须，自是众多待字闺中女子的梦中情人。

郎有情，妾有意，宁先生与梅姑娘，早就心意相许，就差捅破那层纸了。所以，宁先生隔三差五就往娘舅家跑，实则是为了梅姑娘而去。

傍晚，宁先生在苏家下村耍了一天，心情十分愉悦，哼着轻曲回到家中，宁老先生早就在大门口张望数次了，等儿子回家商量去学校教书的事。见宁先生满面春光地踏进厅堂，急忙迎了上去道:“鹏举(宁先生的名)，今儿个学校领导来家，同我商量让你去学校教书育人，你可愿意否？”

宁先生听此消息来的突然，不觉楞了神，满心眼里飘着梅姑娘的音容笑貌，思虑再三，回父亲道:“父亲，我不愿去教书，我还想再潜心修学。”

“这个……鹏举，高考制已经取消，你修学也无作为，何不先去教书育人，也能为国家作点贡献，再者还有薪资可图，何乐不为呢？”

“我是不会去的，取消高考，也定会恢复高考，我既然寒窗苦读十年，不能就这样放弃了。”宁先生不愿再多解释，和父亲打了声招呼，便回房躺下回味他的梅姑娘去了。

宁老先生也无奈，叹了口气，坐在厅堂吸起水烟斗来，顿时，宁老先生的脸被烟雾团团笼罩。

日子不经易地流逝，学校领导又来了宁家几趟，开出优渥的条件，甚至许诺宁先生教满三年就升他做一校之长。然而，宁先生不为所动，甚至对宁老先生说:“我堂堂高知分子，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宁老先生也无举，只能摇头叹息。

教学风波告一段落，宁老先生夫妻也开始规划宁先生的婚姻来。老夫妻夜晚并排躺在祖传的雕花床上商议，宁老夫人对丈夫说道:“鹏举中意苏家下村的梅姑娘，那姑娘也确实出众，只可惜出身不好，家里划了地主成分，她祖父原是苏家下村的大地主，你是认识的。”

“是的，她祖父我是识的的，虽说家境丰裕，但为人确是好的，也从无欺压穷人之事，只是换了天，不能容这样的富了。”

“但是，现在谁不躲着她们家，生怕惹祸上身，你看那姑娘，长的这般标志，却没一个媒人上门提亲，苏家下村最丑的麻脸丫头，都成了香饽饽，唉？”宁老夫人的一声叹息，在夜里如幽灵哭泣，是同情，是惋惜，是道不尽的无可奈何。

“梅姑娘是万不可取的，我看和她同长的菊仙，倒是可以，菊仙的祖父，是梅姑娘祖父的长工，现在是贫下中农的成分，也配的上我们家的书香门第，你意下如何？”宁老先生征求宁老夫人的意见。

许是困顿了，也或许是同意了，宁老夫人“唔”了一声，就再没了声。

这夜，宁先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眠，脑里竟全是梅姑娘的一颦一笑，扰的宁先生心神涣散。

又隔了几日，宁老夫人请了孙家村的孙媒婆，商量给宁先生聘娶苏菊仙的喜事。孙媒婆吃了宁老夫人煮的一碗糖水荷包蛋，抺着嘴乐癫癫只奔苏家下村而去。

苏菊仙和苏梅兰，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形如闺蜜，这菊仙，虽没梅姑娘标志，却也长的周正，还非常的勤劳能干，农田里的活一般柔弱的男人都不是菊仙的对手。

宁家提亲，意料之中能成的亲事，菊仙和菊仙父母喜出望外，如老鼠从糠箩跳进米箩里的庆幸。

亲事敲定，宁老夫人才告知宁先生，知道宁先生肯定不乐意，但宁老夫人将聘菊仙和聘梅姑娘的利害关系一一分析给宁先生听，宁先生原想抗争一下，最后，还是缩起颈脖，也悻悻然地默许了。

当梅姑娘知道宁先生聘了菊仙，顿觉身置冰窖，坐在河边呆若木鸡，形同丧尸。

终于，有媒婆上梅姑娘家提亲来了，条件是换亲，对方的妹妹嫁给梅姑娘28岁的哥哥，换梅姑娘嫁去对方30岁的侏儒男。

宁先生的亲事，定在腊月初九，这天，菊仙穿着嫁衣，娘家人陪护，宁先生来接，欢天喜地地一路敲锣打鼓直奔大树村而去。苏家下村路边看热闹沾喜气的人群里，梅姑娘神情呆滞，满眼忧伤，直瞪瞪地望向穿着中山装的宁先生。宁先生涂满发油的七分头，精神抖擞，双眼放光，对众人礼貌地微笑点头，唯独转过头避开梅姑娘的目光。

洞房花烛夜，却无金榜题名时。宁先生心满意足地初尝云雨，早已将梅姑娘抛之脑后。

梅姑娘母亲，跪在梅姑娘脚边，涕泪横流，哭的差点倒了气:“梅儿啊，我知道这门亲事太委屈了你，可是，你哥哥已经28岁了，我们家又这个成分，哪有姑娘愿意嫁来我们家，现在好不容易能有这样的机会，你就看看我们苏家传宗接代的份上，同意了这门婚事吧。”

梅姑娘欲哭无泪，失魂落魄地看着跪在地上哀哀哭泣的母亲，也跪了下来，面无表情地道:“我同意了，但我有个条件，我哥年长，先娶，我再嫁。”

母女相跪着抱头痛哭。

梅姑娘的嫂子进了门，蛮标志的小媳妇，梅姑娘看着一对交拜天地的新人，若有所思地微笑着。

梅姑娘的婚期转眼就到了，梅妈妈一早催促女儿起床梳妆，房门拍的山响，也不见房内有回音。忙叫来新婚不久的儿子，撞断门闩，见梅姑娘吊在房梁上，尸身早已冰凉，一对粗壮的麻花辫，直直地垂在胸前。

梅姑娘上吊自尽的噩耗传到宁先生耳里的时候，宁先生正手把手教菊仙识字，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伊人却早已香魂归去，宁先生一阵伤心，愤笔写下:《悼梅魂》

凄凄惨惨戚戚，与伊无缘白头。

悲悲痛痛哀哀，梅影芳踪魂游。

悔当初，不因识，自无屋梁尸骨悬，错错错……

悼词幽怨痛惜，宁先生一读再读，禁不住涕泪横流，菊仙胸无点墨，见宁先生哭的悲怆，竟惊慌的手足无措。

梅姑娘的死，只不过是这世间少了个人罢了，光阴总能掩埋所有的笑泪苦痛，让一切过去的都变的无足轻重起来。

宁先生的二弟也成了家，自然要分家过日子了，宁老先生就一栋瓦房:一个大厅，两边各两间睡房。分家自然得公平，宁老先生将这栋瓦房，以厅堂中间线为界，一分为二，宁先先居左，宁二弟居右，宁老先生两老夫妻随大儿子宁先生同住，倒也相安无事。

农里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宁先生书生体质，福气好娶了个能干的菊仙，宁先生是极有文化的人，当然是书不离手，田间地头也就菊仙心甘情愿地承包了。在菊仙的认知里，自己的丈夫，是个极有文化的读书人，自己嫁他实在是高攀了。

1977年10月21日，全国恢复了高考制度，宁先生的第一个孩子也呱呱落地。宁老先生提到让宁先生去重新高考，奈何宁先生大志已失，对高考开始嗤之以鼻，宁老先生也只能作罢。

岁月的长河，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生，宁先生也在这长河中跋涉，他低垂着头，眼睛蔑视着脚下的土地和大众，这下里巴人的世界，谁能抵达到他的高度。

宁二弟因争水灌溉稻田，和张黑皮发生了口角，两个人如两只豪猪一样扭打着翻滚在泥田里。宁先生正好经过，“哼”地冷笑一声转脸就回了家。张黑皮的弟弟听见吵架声，急忙赶来，帮着张黑皮将宁二弟按在稻田里狠狠地揍了一顿。

兴许是长年伏案读书缺少劳作的原故，加之菊仙极节俭，一年到头，连只自己养的鸡都舍不得吃，留着换钱。因此，在日日月月粗茶淡饭的素食生活中，宁先生的身体越来越羸弱。

菊仙是个贪财的女人，穷怕了的原故吧，想尽办法敛财。公婆住在自己家，她旁敲侧击要公婆给房租，宁老夫妻为了息事宁人，也就如了菊仙的意，每月避了二儿子悄悄给大媳妇儿贡上房租。老两口虽然自立锅灶，两个儿子给的柴米油盐，也都过的紧紧巴巴，幸好宁老先生懂蛇药，平时乡邻被蛇咬伤，也就来宁老先生这求药，这也是笔收入，正好贴补两老的生活。

当宁先生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后，菊仙愈发的节俭嗜财，宁先生的身体也愈发单薄羸弱。

炎炎夏日，大树村虽是有山有水，响午里也热的冒油。午歇的当口，村里除了几个顽童躲在树荫下挖沙堆土，大人们基本都在床上午睡了。宁老先生大概夜里贪了凉，闹起了肚子，急匆匆去往屋后的茅房，却在后屋角撞见菊仙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宁老先生惊的眼前一黑，竟一下跌坐在地，气的语无伦次地骂道:“淫妇，不守妇道，辱没了先人呐。”

菊仙听见动静，吓的赶紧推开男人道:“快跑。”男人没敢回身，拐过屋角就匿了形，跌坐在地的宁老先生只看见男人的背影和那双黑黢黢的小腿。

捉奸要捉双，男人及时匿了形，菊仙便耍起横来，来到宁老先生面前，盯着地上的老公公恶狠狠道:“你儿子也这把年纪了，他的身体怎样你心里也有数，不想闹出人命的话，你老就少言。”说罢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家内屋。

宁老先生坐在地上羞愤交加，又欲哭无泪。

宁老先生跌了一跤，加之心气郁结，竟卧起病来。宁老夫人焦急，去喊宁先生来瞧瞧老父。宁先生正坐在房里的木桌边看书，桌上堆满厚薄不等的书藉，床脚边摆着一脸盆将要满溢出来的尿液，一家子换下来的衣服散乱地搭在床杆和桌凳上，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骚臊气味。宁先生大概看书过于专注，头也没抬地回着母亲道:“我又不是医生，我瞧有什么用，叫宁二去卫生所喊医生来瞧罢。”

宁老夫人被大儿子的话语推搡，六神无主地跑去找二儿子，二儿子急忙去探望老父，见老父面色煞白，气若游丝，慌了神去往村卫生院请医生。

医生为宁老先生开了三天的点滴，其间宁先生来老父的病床着照了个面，并将宁二弟叫出了屋外，宁二弟从小崇慕这个有着极高文化的哥哥，并由慕生惧，在哥哥面前唯命是从。见哥哥有事吩咐，紧随了哥哥出了屋，宁先生在屋檐下停住身，对跟随来的弟弟道：“父亲这一病，保不齐三天的药水也不见的好，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了，父母长年住在我这，我的房也不宽裕，也没给你平摊父母住我房子的费用，这次父亲的医药费，理应你来支付，你认为呢？”

宁二弟忠厚，加之惧慕这个极有文化的自家哥哥，觉得哥哥言之有理，便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是应该的，父亲的医药费我来付。”

宁先生见宁二弟应下，便不再多言，又回了自家屋里研究书中的黄金屋和颜如玉去了。

宁二弟家也不宽裕，为了日子不过于贫困，宁二弟奔波在各村做散工挣钱。

田大男的小儿，生性愚钝，虽己上了初中，成绩平平。这日，田家小儿一道几何题不会演算，便抱了练习册来找宁先生，这小儿虽资质愚钝，口舌却甜，一口一声：“宁伯伯，教教我这道题罢”。

宁先生原本是个极有文化的人，见田小儿来请教，自然乐意，接了田小儿递过来的练习册，见是道数字演算题，一下子楞了神，脸色也阴郁了下来，将手里的练习册扔回田小儿的怀里，严厉道:“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你是猪脑吗？我不会教你的，自己想去罢。”说罢将田小儿撵了出去。

田小儿满腹委屈，回家和母亲矮脚婆抱怨宁先生不肯教他，矮脚婆愤愤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读再多书也没见出息，书都读狗肚子里了，呸！”

四季交替，菊仙任劳任怨地扎在田间地陇劳作，偶尔也和小腿黢黑的男人去到林间的蕨草窝寻欢滋润。宁老先生身体的病已无恙，却落下了心病，再不愿多看宁先生一眼。宁先生十年如一日地捧着他视如珍宝的书，单薄的身躯，又在做了一首好诗后欢跃的如金榜题名般自得自满:

《偶吟》

——宁鹏举

明月穿云，晨曦破雾，光阴一去难留步。

何以忘怀，不堪回目，山重水复疑无路。

寒窗旧事梦难入，耕耘半生艰难渡。

忧思满腹，清茶淡饭粗衣布，是谁将我今生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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