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第四十章 阿维尼姆的庄园2

“我之前通过医护人员了解到您经常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影，您能具体和我说说这件事吗？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完我的话，他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不少，不再有之前的亢奋和热情。数秒之后，他轻叹一口气，缓缓对我说道：

“这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刚从阿维尼姆庄园回来不久。独自在家中构思新的小说情节。结果偶然一瞥就发现在走廊拐角处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没有固定的形状，就像一团黑雾飘在空中。我赶忙起身前去查看，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一切东西都刚刚好待在它们本来的地方，没有异常。之后几天我接连在客厅、卧室、书房、卫生间看到了那个黑影。我感觉他好像在一直跟着我。我受不了这样的纠缠，打算外出放松心情，转移注意力。但我很快就发现，即使我到了大街上、树林里，那个东西也依旧在跟着我，而且它出现的也越来越频繁。有一次，它在街上向我发动了攻击。我慌忙躲进了人群里，还撞倒了几个行人，才勉强躲过了它的袭击。当时，我顾不上那些人对我的谩骂，只想赶快逃离那里。在此之后，又出现了几次同样的事情。我很奇怪，为什么那么明显的黑影其他人就是看不到，它又为什么不攻击其他人。最终，因为实在无法忍受，我被家人送到了这里。但我坚信我没出现任何幻觉，我真切地看到了那个东西。”

听完他的叙述，再结合他的职业，我不由得冒出了一个念头。

“您曾经在恐怖小说中创作过类似的元素吗？”

“没有，但我很久之前确实打算创造一个类似的元素。因为我觉得传统恐怖小说里的形象太过单一，僵尸、吸血恶魔这些太过时了。我想打造一个形象完全不确定的恐怖对象。它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总伴随着你。但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走火入魔，我是非常清楚地看到那个黑影很多次。”

第三位“病人”

这位“病人”面色黝黑，身形魁梧，看得出来是个长年从事体力劳动的人。

“您好，我是调查员克莱文·哈特。我来只是想了解一下您的情况。”

由于我从治疗记录上得知这名患者对治疗有抵触情绪，因此在做自我介绍时我故意回避了“精神科医生”这个字眼。

“行了，行了，别骗我了，我知道你也是个医生。你们这里的每个人都把我当作疯子是吧！可我实在地告诉你们，我没疯，我健健康康的。身体健康，精神更健康。我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不能不相信部落里的老辈！”

“我知道你是库依玛族的人，你们那里有很多神话传说，我对它们有了解。”

“不是神话传说。那是真实存在的。起初我也不相信那些话，但自从我亲眼看到以后，就由不得我不信了。”

“那你看到了什么？”

“山羊人。是山羊人。我第一次看到它是从阿维尼姆庄园回来不久的一天。我在我们部落附近的山上第一次看到了山羊人。它长着一个山羊头，身体却完全是人类的。我与它对视几秒后它就窜入了密林之中。之后我又有几次在野外见到它，山羊人也开始更加频繁地现身。直到有一次它在我们部落里公然出现，然后向我的方向直接冲了过来，用两只硕大的手撕扯着我，我当时害怕极了，身体仿佛都要被撕碎了，我拼尽全力挣扎，左右摇晃着身体，大喊着呼救。可附近同部落的人却没有一个愿意来帮我，他们就那样呆立在原地，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在看我。之后类似的攻击又发生了几次，我都侥幸逃脱，最后我不敢待在家里，有时为了躲避危险，要去其他人家中过夜。最后族人把我送进了镇医院，镇医院给我检查后又将我转送到了这里。”

得益于我少年时代独特的兴趣爱好，我对山羊人并不陌生。实际上，这种半人半羊的生物在世界各地不同时期的神话或民间传说中都有出现。比如古希腊神话中的农牧之神、森林之神和音乐之神——潘恩，它是英雄赫尔墨斯的儿子，常常被描述成拥有人的身体，头上有山羊的角和耳朵。同样是半人半羊形象的还有古罗马神话中的牧神法努斯；埃及尼罗河源头之神克努姆；苏格兰神话中的绿色幽灵格莱斯蒂格；阿尔卑斯民间传说中的坎普斯；英国民间传说中的自然精灵帕克等等，不一而足。所以我认为对方能产生这样的“幻觉”，很大可能也和一些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有关系。思索片刻以后我向他提出问题：

“您所在的部落是不是也有类似山羊人的故事流传下来？”

“是的，我从小就听部落里的老人讲起过山羊人的故事。在我们部落里，山羊人名叫奥多赛，是创世之时就诞生的怪物，它们通常活动于山林里，时不时地袭击落单的人类。然而它们却并不以人类为食，只是以虐待人类取乐。是一种非常残忍、冷酷的生物。早些年，不论是我们自己还是周围几个部落，都有目击山羊人的传闻。最离奇的一次，是我们部落的一个人，论辈分我应该叫他叔，现在已经去世，声称他在走夜路时遭到了山羊人的攻击。当时山羊人就从树后突然窜出来向他发动了攻击。而且他腿上还有抓痕。我曾经亲眼看到过那伤口，又宽又深还向外涌着鲜血。实话说，这些恐怖的情景深切地刺激到了我，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我都在做关于山羊人的噩梦。”

和三位“病人”的谈话已经结束了。说实话我没觉得他们有什么非常特殊的地方。这三人都是把自己意识中深藏的某种东西投射到现实之中，进而在幻想和现实中建构起了某种逻辑链条，属于比较严重但典型的疑病症。唯一真正让我感到吃惊的是，这种病居然没有被治好。疑病症的治疗并不复杂，药物配合心理干预，即使重症也是可能痊愈的。之前的报告上清楚地写着前任医师对三位“病人”的治疗记录，可以说，他们现在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而且还有加重的趋势。而前任医师的治疗方式就是治疗疑病症最常见方法。借助帕罗西汀稳定病人情绪，然后采取森田疗法，引导“病人”积极去做当下想做的事，转移他们注意力，使他们不再陷于焦虑恐慌的情绪里。这种治疗方法适用于大多数疑病症患者，可对这三位“病人”没有丝毫作用。因此，我打算采取新的方法，从他们的病因入手，制定具体的治疗方案。一般来说，疑病症的患者都会表现出有逻辑架构的幻想，就算病情严重，也不会出现严重脱离现实的妄想。无论他们产生什么荒谬的想法，例如有人追杀、床下藏人等，都一定会表现出自我牵连，即任何幻想都会与自己发生关系。所以治疗的根本在于找出这种自我牵连，以及这种牵连产生的原因。只要这种牵连得以解除，治愈疑病症就不是一件难事。虽然疑病症患者的想法大多天马行空、荒诞不经，但所有看似荒诞的想法中都隐藏着蛛丝马迹。这三个人的经历虽然不同，但他们叙述中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他们臆想都开始于从阿维尼姆庄园回来后不久。经验和常识告诉我这绝非偶然。阿维尼姆的庄园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很可能就是疑病症的诱因。这是一个探明他们病情来源的重要突破口，所以我认为我完全有必要亲自去往该庄园详细了解一些情况。在动身之前，我去省图书馆找到了阿维尼姆地方历史记录，上面明确记载了阿维尼姆庄园的情况。该庄园于1919年建立，位于阿维尼姆市西北五十公里处。从建成伊始就一直是阿维尼姆市首富——查克里亚诺家族的宅邸。现在的屋主是该家族第三代继承人别列钦查克里亚诺。对于这个名字我从没听说过，可是对于这个家族我确实有过耳闻。在我小时候，我的曾祖父告诉我他年轻时与一个阿维尼姆地区的名叫洛伊查克里亚诺的人合作过一段时间。当时，他从F国进口香料和茶叶，运至阿维尼姆港口，其中大部分都被这个查克里亚诺收购了，成为了他最大的购买商。之后一段时间他就专门为其供货，直到半年多以后，查克里亚诺突然放弃了香料和茶叶的进口，改从H国买进咖啡、可可和棉花。由于我的曾祖父不参与通往H国的航线所以之后就没再与查克里亚诺有过任何交集。换言之，我的家族与查克里亚诺家族已经至少有六十年没再有过任何联系了。可是现在的情况让我必须与这座庄园发生关系。在不确定六十多年前那层关系是否还有用的前提下，我必须给自己增加额外的筹码，以确保不会吃闭门羹。最终，我把目光停留在了一尊石膏雕像上，它出自世界著名雕塑大师洛克里乌斯之手，他最擅长等比例的人物雕塑。我家中的雕像是他早年未成名期间的一尊蜥蜴雕塑作品。虽然价格不及之后的人物雕塑，但也称得上是栩栩如生了。虽然我不懂艺术，但我知道上层人物普遍喜欢收藏艺术品，尤其是名家的艺术品，以彰显自身的文化修养。所以，凭借这尊动物雕像，我想屋主至少不会驱赶我离开。届时即便不能探明“病因”，能凭借一尊雕塑结识阿维尼姆的首富，也是值得的。

在工作交接完成后，我请了两天的假期，驱车前往阿维尼姆。好在两地相距不远，早晨出发，下午我就到达了这个充满着商业气息的港口城市。这是一个清爽的城市，风都带着海水的味道。史利夫街是贯穿全城的主干道也是这座城市重要的商业街，咖啡店、酒肆、海鲜市场等各色商铺排列在街道两旁。宽阔的马路被高大的行道树夹在中间，亮白色的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里漏下，照在碎石路上，撕裂了树荫。热闹的街边有一个小巷口，拐进去，便仿佛与外面的热闹与喧嚣隔绝了。斑驳的老墙上布满了葡萄藤和爬山虎，遮住了烈日，也挡住了盛夏的暑气。沿着深深的小路一直往前走，穿过十九世纪的传统建筑群、一小片阳光下亮闪闪的湖，再超过两三个骑着自行车你追我赶的学生，往左拐过一处耸立着白色神庙的较矮高地，就驶上了75号公路，一条通往城市西北的主干线。行进五公里之后，两侧的建筑逐渐变得稀少，最后农田挣脱了所有遮挡，肆无忌惮地展现在了我的面前，与蔚蓝的天空一起交汇在目光的尽头。田地里果树的枝杈伴随着海风起舞，它们的身子与背景一道构成了一幅田园风景画。若不是有公事在身，我真想下车驻足在这幅画卷之中，短暂地感受自然的馈赠。路上的车辆很少，五十公里的路程没多久就走完了。当一栋占地一千平方米以上的大宅邸进入我的视野后，我就将车驶下了75号公路，沿着那独属于乡间的土路行进。最终在离目的地还有约五十米时我靠边停车，拿起随身携带的蜥蜴雕像独自向那栋建筑走去。

走到近前，我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房屋。它的主体共有三层，传统的白色墙面搭配深红色的门窗框，上方是青色瓦片覆盖着的三角形斜顶。左右侧各有两个圆形高塔似的建筑，上方装饰有西欧中古时代哥特式的尖状屋顶，这使得它比主体建筑高出一截。整栋建筑给人的观感是过于朴素，不像一个阿维尼姆的首富居住的宅邸。但也许室内会别有洞天。我抱着这样的心态，敲响了大门。许久后，一位老者为我打开了房门。他是一位男性，给我的感觉已经将近七十岁了，头发花白，佝偻的背部和惨白的面色将他疲惫的状态展露无遗。眼神低垂但不涣散，看上去他曾一度生活在高度紧张的状态里，执着地专注于某件事情。就在我打量眼前的老者时，余光凑巧瞥到他身后不远处放着一尊等身高的人体石膏雕塑，从那逼真的形态上看它毫无疑问也出于洛克里乌斯之手，他的雕塑水准远超同时代的其他人，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既然如此，我带的礼物他应该会喜欢，这么看来我被驱逐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您找谁？”老者沙哑着嗓子问道。

“您好，我叫克莱文·哈特来自O市，来找这里的主人，别列钦查克里亚诺。”

“我就是，您找我什么事。”

我不曾想到眼前这位老者居然就是我要找的人，一个富豪亲自为客人开门，这是我不曾想到的。

“我的曾祖父是约德森·哈特，曾经和您的祖父一起做茶叶和香料的生意。不知您是否知道这件事？”

见对方沉默不语，我赶忙说道：“我这次碰巧路过阿维尼姆，回忆起小时候曾祖父和我说起的和您家族的渊源，故特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