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第三十九章 阿维尼姆的庄园1

我始终坚信任何精神疾病都是意识摆脱了精神控制的结果。

我叫克莱文·哈特，毕业于威斯纽斯医学院。长期致力于精神病理学相关的研究工作，这是一门研究精神类疾病的起因、发展、症状及相关治疗的科学，是医学的重要分支。不过说实话，选择这个专业并非我的初衷。我的父亲是一名骨科医生，从小他就希望我能够继承他的事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甚至是一名优秀的医学家。但幼年时期的我对这种复杂枯燥的学问没有任何兴趣，相比于医学这种绝对严谨、略显枯燥的科学，我对各民族天马行空的神话传说反而更感兴趣一些。也许在那里我的思想才可以纵情驰骋，完完全全地舒展开自己。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对南美洲图兹族的神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他们的传说里，有一只降灾祸和苦难大鸟，名叫瓦努利埃。它会在人类疯狂之时来到世间，指引他们走向死亡。这只鸟周身红色，长有两颗狮子的头和蟒蛇般的尾。三只鹰爪呈三角形分布在身体下方，一只爪在前，另两只在其侧后方。据说只有在带来灾厄的时候它的两颗头颅才会朝向同一个方向。至今我仍记得第一次看到关于它的描述时，自己所感受到的震撼。也许是这种震撼过于强烈以至于在我幼年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我成年后仍然多次在睡梦中见到这只大鸟。童年的我曾幻想过成为一名历史学或民俗学家，徜徉在各国的神话中，尽情领略古人的想象力和独属于他们的浪漫。

但很可惜，我们生活在一个常常让人失望的世界里。童年的兴趣与理想就像水上的泡沫，清澈、纯洁、美丽但又容易破碎，只在我们的心底留下一抹涟漪，不时地唤起那久远的回忆。与大多数人一样，我的理想也没能实现。在上大学时，由于父亲的影响与干预，我还是选择了医学专业。我虽然不是个喜欢与权威作对的人，但为了给自己的自由留下一点尊严，我特意选择了精神病理学，这个与意识和精神打交道的特殊方向。如果说我的父亲是在与人体中最坚固、最实在的东西打交道，那么我则正好与他相反。不过，这种研究对象上的区别无碍于精神病理学成为一门严谨的科学。毋宁说，正因为它研究对象的不可见性，才使得这门学科更加的“谨小慎微”。大量的实验、数据积累只为求证一个微小的变量，这里容不得半点偏差。弗朗西斯·培根在《论读书》中认为任何学问都会使人拥有一种独特的品质。对这个观点我深表认同，精神病理学对精确性的特别“执着”和“严谨”的确影响到了我。逐渐地，我也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理性主义者，即使我仍然对那些传奇般的民俗传说感兴趣，但却已经丧失了童年时的新奇感，只是把它当作一种不同于科学的艺术性创作，以一种严格的理性视角审视它们而非欣赏它们。

在校期间，为了能够跟上课程的进度，加深自己对相关理论的了解，我把图书馆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宿舍，有时为了理解一个观点，一整天都不曾离开那里。《精神病的人格》《精神分析的新方法》等专业领域内的名著伴随着它们要传递的理论一起定居在我的记忆世界之中。虽然我从不敢说自己天赋异禀但至少不算愚笨，再加上学习上的刻苦，我不仅顺利完成了学业而且还成功参与到国家科研项目——分离性身份障碍的起因与治疗——的研究当中。正因为优异的在校成绩和这种特殊的经历，博士毕业后，我就得以顺利进入德莫代尔精神病医院工作，这是德莫代尔省最大的一家研究兼治疗精神病的公立机构，S国著名的都兰提大学人类学教授伊斯法罕就曾在这里接受治疗。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从事他们擅长的领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合适的平台发挥他们的专长。凑巧，我成为了一个幸运儿。在德莫代尔精神病院我从助理医师做起，一步一步地精进自己的治疗手段、丰富自己的临床经验。不到五年我就能够独自应对复杂病例了，这个速度已经相当快了。截至今年年初我治疗过的抑郁症、焦虑症、躁郁症等精神类病症已不下三百例，同时一直执着于分离性身份障碍的研究。这些经历使我在专业领域内享有了些许声誉，逐渐有些人慕名找我治疗，也有一些久治不愈的复杂病历转诊到我这里。

七月初的一天，我的助理如往常一样把三份“病人”的病历转到我手里。这三位病人之前接受其他医师的心理治疗，但没有任何效果。记录上写着三人都患有严重的疑病症，第一位病人情绪异常低落，第二人则比较亢奋健谈，第三人有最明显的抵触情绪，偶尔不配合治疗。但相同的是他们都相信有一些恐怖的东西打算或正在袭击他们。经过检查，并未发现“病人”大脑神经系统有任何生理性损伤。三人大多数情况下情绪稳定，能进行正常的沟通交流，未发现任何自残自杀或其他暴力倾向。看完三份病历，我打算先去见见这三个人，既然他们大多数时候能正常交流，那么就能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他们真正害怕的东西是什么以及这种恐惧感产生的原因。当天下午，在助理的安排下，我来到独立病房，开始分别接触我的三位“病人”。

第一位“病人”

这是一位眼窝凹陷，身形瘦弱的男性，看得出来他很长时间都没有休息好了。

“您好，我是精神科医生克莱文·哈特。我来只是想了解一下您的情况。”

“其实你们不用来，我也知道自己的情况。简直糟糕透了。我现在所遭遇到的事情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应当承受的惩罚。有人说‘命运是公平的，它会在不知不觉中将曾经赐予你的东西拿走，也会将曾经拿走的东西重新赐予你’医生先生，您相信这句话吗？”

为了不刺激他，我选择相信了这种说法。

“我听说东方也有种说法‘善良的人将会结交好运，作恶的人将会遭受厄运’这也是对命运公平性的另一种表达。”

“这么看来您觉得现在您所遭受的是来自命运的正当的惩罚？”

“是的，这是我一直以来的观点。”

“那您能否告诉我您曾经做过什么事使得您有这种想法呢？”

“说起来那还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在上中学，我们班上有一个来自乡下的贫苦学生。他性格木讷、呆板、沉默寡言。班级上没有任何人愿意和他产生交集。当他靠近时，人们便停止谈话，不再嬉笑。甚至于当他走进教室时，原本响彻于教室的嬉笑吵闹声也会戛然而止。这个时候他就会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步走回座位。大部分时候他与其他人就这样隔阂着，互不往来也互不亏欠，但是我们年级里有两个长期混迹于不良场所的学生，经常与校外的无赖交往，身上沾染了很多不良习气。有一天这两个人开始对那位来自乡下的同学拳脚相加，听说是仅仅是因为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他们。此后他们时不时地欺负、挑衅那位同学，有几次我亲眼看到他们把他围在一个角落里殴打，我曾经燃起过为那位同学发声的勇气，但我也害怕那些人，他们可以很轻松地叫来校外分子，在哪个不起眼的街角给你一点颜色。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压制自己的良心，一次又一次地辜负那位同学对我的期待，选择沉默，选择逃避。每次当我做出这种懦弱的行为，我都能感到一种负罪感，就好像自己正在接受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谴责。毕业没多久我听说那位同学自杀了，恐怕他的死和欺凌有很大关系。”

“你为此感到自责是吗？”

“是的，有很多次我分明是可以帮到他的，但我都选择了离开，冷漠和怯懦是我最大的罪孽。我的退缩给了我一时的安全但却给了我一生的愧疚。这就是我选择逃避的惩罚。”

“请问，那两个欺凌他人的人都怎么样了，你了解过吗？”

“他们两人一个在十八年前因交通事故去世，一个在五年前因病去世。这是那个同学的灵魂回来复仇了！”

说老实话，即使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也并不认同他的观点。如果真是灵魂复仇，那怎么可能间隔这么长时间。我宁愿相信那两个人的死确实是意外。

“医生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是我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他似乎读出了我内心所想。

“他们的死亡距离毕业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而且中间也间隔了这么长时间。您难道不认为他们是意外死亡这个解释更合理一些吗？”

“唉，不瞒你说，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但自从上个月我从阿维尼姆庄园回来后就看到了那个曾经被欺凌的男同学。对你没听错，就是他，他还是当年的样子，一点都没变化。从那时开始他就一直跟着我，无论我去哪里，公司、餐厅、家还是其他什么地方，他都如影随形地跟着我。这次我再也无法逃避了。我能从他眼睛里清楚地看到仇恨和愤怒。他在怨恨当时的我为了自保而没有出手相助。现在他已经杀死了两个欺凌他的真凶，开始对我复仇了。命运是公平的，这难道不是我应该遭受的厄运吗？即使我被家人送到了这里，我仍不认为自己能够躲过这次劫难。”

第二位“病人”

尽管这位“病人”看起来身形瘦小、弱不禁风，但他眼里泛着光，面色红润，精神状态相比于第一位“病人”要好很多。

“您好，我是精神科医生克莱文·哈特。我来只是想了解一下您的情况。”

“哦，您好，我不是什么精神病患者，相反我是一名恐怖小说作家。而且我对这个行业有很多见解。”他没有给我说话的时间和机会也没有对我的身份产生任何排斥，马上开始发表他的“长篇大论”。

“首先我认为，一本恐怖小说应该遵循以下原则，否则就难以被称作是合格的恐怖小说。第一，恐怖小说的核心就是恐怖，尽力地营造诡异、悬疑的氛围。而不是去揭露社会现实。批判、赞美人性的丑恶与光辉，歌颂真挚的亲情、友情、爱情，这些都不是恐怖小说的意义。如果读者在阅读恐怖小说时悟到了什么现实意义，这是读者自己的事情，作者不应该有主动传递现实意义或教育意义的动机。你一定要记住，恐怖小说就是恐怖小说，绝不是有恐怖元素的现实主义小说或其他类型小说。因此如果你真的打算细致地描写一段感人至深的情感，或是打算反映当下的社会现状，那么我建议你就不要写恐怖小说，因为如果恐怖小说里有这些内容，那么这本书几乎可以肯定是不合格的。

第二条就是一切小说的根本在于冲突和对抗，有了这些故事情节才能展开。对于恐怖小说而言这种对抗就是人类与对方的对抗。抱歉，因为恐怖小说里的可怕之物太多，不限于一两种，所以我暂且都称它们为“对方”。牢记，这种冲突是恐怖小说情节推动的根本所在而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后者在任何小说里都可以当作主线唯独在恐怖小说里不可以。如果违反了这一原则，那么你会发现，读者会被你故事里的人物冲突牢牢吸引。进而淡化“对方”出现后给人类带来的冲击力。其结果是，你也许会塑造出几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但却牺牲掉了恐怖小说的核心即“对方”所带来的恐惧。更甚者，会因为人物间的冲突导致出场角色智商集体降低。单独行动，信息不共享，不信任同伴以及内部纷争。最后靠着角色们愚蠢的行为来达到剧情的推动。恕我直言这根本称不上是恐怖小说。这种小说只会让读者感觉智商受到了侮辱。

第三······”

“实在不好意思打断您一下。”

我赶忙中止了他的讲话。本以为他的自我介绍和个人感悟会很快结束，但如此看来若不加以干预，恐怕一个小时也不够。依据我的经验来判断，由于长时间被人当作精神病人，从而使他缺乏与他人交流的渠道，因此他才会显得如此的兴奋与健谈。这种情况在我之前遇到的部分精神病患者那里也见到过。这没什么可怕也没什么稀奇。人总是需要倾诉内心的想法与情绪，病人亦是如此。长久的压抑也不利于疾病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