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第四十一章 阿维尼姆的庄园3

说罢，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雕塑拿了出来，是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碰巧我前不久刚买了一尊蜥蜴雕塑，从外形上看工艺水平还不错。我对艺术一窍不通，但听闻

您对雕塑颇有研究，所以登门叨扰，打算让您帮忙看看它有没有收藏的价值？”

听完我的话，老者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侧身将我请进了室内。大厅内的装潢确实不同于外面那般朴素。正门左手边是一条通向二层的楼梯，红木质的扶手点缀在它的左侧，虽然时间已经让它显得斑驳，但岁月积淀的沧桑仍带给人一种别样的厚重感。右方就是大厅的主要空间了。除了那尊人体雕塑还有一套纯银打造的沙发和茶几，它们抢占了这个空间的中心位置。我知道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曾经有一套类似的沙发，那是他最喜爱的东西。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为筹措军费不得不将其熔化。香消玉殒，只留给后人无数关于她的佳话。现在这套停留在史书典籍上的家具仿佛穿过纸张来到了我的面前，毫不吝啬地向我展现着她曼妙的身姿和灵动的曲线，雪白的肤色向我宣告着独属于她的优雅华贵。将视线稍稍打开一些，一株我不认识的一人多高的花卉站在沙发的侧后方，如佣人般侍立着。几朵紫色的花簇拥在一起，周遭被绿叶环绕，好似一团绽放的烟火，给这个古老沉闷的宅邸增添了一抹动态感。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株植物的顶端并没有因为它那高大的身姿而下垂，反而异常的挺拔，彰显出它的勃勃生机。这里唯一让我感到有些不适的就是除了正门所在的这面墙装有六扇约两米长的矩形窗户外，其他三面主墙体没有窗户而是挂满了画作。虽说社会上层人士都喜欢收藏艺术品以彰显自己的品位与风雅，但拥有这么多画，且全部挂在大厅墙上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走近细看，我发现这些画的内容大都非常诡异。比如比例完全失调的类人生物、似有似无地飘荡在幽暗森林里的影子、不符合空间规律的条状物体、地上生长着的叫不出名字的白色杆状物，甚至还有一些内容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一度让我怀疑那画的是不是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的东西。如果说其他的绘画带给人的是美的享受，那么这些绘画就给人以明显的不协调感。而且因为逼真的绘画技艺，这种不协调感更加凸显。以我的艺术造诣，我不明白这些画有什么值得收藏的。在整个大厅的西北角，是一条通往大厅后方的狭长走廊和一扇不知通向哪里的木质大门。主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随即开口说道：

“那是通往厨房和餐厅的门。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无论您要返回阿维尼姆市还是O市都少不了一番舟车劳顿。所以我建议您今天就在我这里小住一晚吧。”

对方能主动提出让我留宿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我来到这里之前还在想，如果短时间内不能找到“病人”的病因，那就要尽量想办法延长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最好能过夜。可现实让我的复杂计划落了空，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这让我的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有一件事请您不要介意。因为没有想到您会莅临寒舍，所以没有准备您的晚餐。这是对客人最大的不敬。我现在就要去厨房弥补我的过失。”

“您不必在意这些。毕竟是我突然造访这里的，要说起来还是我打扰了您的生活习惯。另外，这么大一座宅邸难道没有佣人吗？需要您亲自下厨做饭？”

“唉。”听完我的话，他轻叹了一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您还是在大厅稍歇一会，我们在晚餐时再好好交流一下吧。晚餐好了我会来叫您的。”

说完这句话，别列钦查克里亚诺就推开那扇木门走了进去。我只能按他说的在客厅暂坐片刻，等待着晚餐时间的到来，同时也在内心盘算着即将到来的这场重要对话，这是我了解这座庄园秘密的最佳时机。

七点半左右，晚餐做好了。我跟着主人走进餐厅。不客气地说，这里比一般公寓里的整个房子还要大，占地至少180平方米。一条浅色的长条形木桌摆在餐厅中间位置。左右各有五把木椅，加上两端的两把椅子，这张餐桌一次可容纳12人同时就餐。由于没有外人，同时也为了方便交流我和主人坐在临近的位置上。桌上中央放着银质的烛台，靠近我们这一侧摆着今晚的餐食：布丁、水果沙拉、炙烤鹅肝、奶油鳕鱼和土豆牛肉还有一盘散发着香味的不知名的菜。浅尝一口，浓郁的美味就在口腔中扩散开来。说实话，我之前从没想到过，一个地区的首富居然还有如此上等的厨艺。简单寒暄几句后，我主动开启了餐前的话题：

“这里就您一个人住吗？”

“之前有管家和仆人，但他们都不在了，最近几个月都只有我一个人住了。”

“都不在了？是离开了吗？他们去哪儿了？”

“确实是离开了。而且我敢说，无论他们身处何方肯定已经都不在了。”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离开这里？”

“是家族的诅咒。”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眸低垂，我甚至能看到从他的眼底里划过一丝不易被察觉到的悲伤与不甘。

“什么？”我一时间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你没听错，是家族的诅咒。”

老实说，如果这个词出现在几个世纪以前，我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但在20世纪听到这个词，而且是从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先生口中说出，我实在感到有些难以相信。而对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开口缓缓说道：

“我知道您作为一个科学家肯定是不相信诅咒之类话术的。因为您相信科学、尊重科学。当然这没错。但这个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并不是只有科学。这好比我们将聚光灯打向了舞台上的一位舞女，使她显得光彩照人，于是台下的观众就以为这个舞台上只有这位舞女在表演，而忽视了其他隐藏在黑暗中的演员。这是可悲的。毋宁说，当我们一切都指望着靠科学来解释或解决的时候，这本身就成为了一种对科学的迷信。只不过在这个特殊的宗教里‘科学’取代了‘神’的地位。”

“可是科学崇拜的是理性和规则，说得更准确些是逻辑与事实。这与宗教和其他非科学的文化有根本的不同。”

“真正虔诚的人不会感觉自己相信了宗教，他们只会觉得自己相信了真理。你也是一样。你刚才提到了逻辑与事实。那么请问逻辑的正确性是如何保证的呢？事实的实在性又是如何保证的呢？如果我对逻辑学中某一个定理有异议那么你可以援引其他的定理或公理体系来进行论证。但当我对逻辑整体提出异议时，这种方法就不起作用了，否则就构成了循环论证。很明显的，事实也不能证明逻辑的正确性，因为逻辑是必然性而事实是实然性，即使有大量的重复我们也不能说实然性的叠加等于必然性，就像我们不能把太阳东升西落当作一个逻辑定理一样。没有任何逻辑体系是通过经验事实加以证明的。”

“可逻辑是建立在最可靠的、最不可动摇的根基之上的。即先验的不证自明的公理。就像一个东西不能既是A又是非A一样。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没有人能想象违背这条公理的情形。”

“当然、当然。”他一边点头一边说“这我当然不否认，而且我认为古往今来的所有人都不能否认。”

“这就是了，既然逻辑是建立在这些不可动摇的公理之上的，它又怎么可能是不可靠的呢？”

“但我要问你的是，你如何证明以下这个前提条件即‘人类想象不到的情况就是不存在的’？你所说的逻辑公理在人类想象力的界限里的确是不可颠覆的。但人类想象力的界限不等于存在的界限。甚至人类想象力所能触及的可能只是存在这个领域的很小一部分，不是吗？当理性成为权威，对理性的追随也会变成盲从；当科学变成绝对，对科学的信仰也将成为迷信。”

听完他的话我一时语塞，我从没想过他的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而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窘迫，不打算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紧接着说道：

“这个前提都证明不了怎么能说逻辑是建立在绝对可靠的基础之上的呢？相反我们更应该说逻辑彻底限制了我们的思维，让我们不会在牢笼之外再去探索什么，让人类安安稳稳地待在这座监狱里。”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至于事实，无非是我们感知到的一切的总和。可谁又能证明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而非感官制造出来的幻象呢？古希腊的皮浪主义、18世纪休谟等人的不可知论和当代普特南提出的缸中之脑，时至今日怀疑论的对手换了一次又一次，可它们始终坚挺着。即使有哲学家再看不惯这些思想也无法否认它在人类思想界的地位。难道这些观点和持有这些观点的哲学家、思想家们都是在无理取闹吗？”

我完全招架不住了，败下阵来，数十年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和知识框架仿佛在一瞬间崩塌，尽管我仍然非常不愿意赞同对方的观点，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没有任何办法反驳对方。为了打破这种由寂静尤其是激烈辩论过后的寂静编织而成的尴尬之网，我打算转移话题：

“我承认您说得有道理。那您方不方便和我具体说说家族诅咒的内容。”

“精确地说，这也不能算个诅咒，应该算个协议，毕竟这也是自愿达成的，而且我们家族也为此获利不少。它起源的时间已经很模糊了，只是在我小时候听我父亲说起过，祖父年轻时为了让家族崛起，通过一些神秘的不可告人的手段达成了某种交易。我们家族世代生活在阿维尼姆，一直从事种植业。直到祖父成年后，立志要把家族变成当地最显赫的势力。于是他拿出家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开始进行农副产品贸易。也许是因为阿维尼姆是个港口的原因，在这里，机会总是会慷慨地馈赠给努力追求他的人一些奖励。我的祖父也是如此，没过几年，他就用赚来的钱购置了第一艘小型货船，可以在附近的几个港口转运物资。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次出港的过程中，祖父的船舶遭遇了海上风暴，本就不大的货船被狂风巨浪无情地撕扯着身体。尽管船员以最快的速度驶进最近的港口，但船体仍然遭受了重创，不仅维修费用高昂，而且一年之内都无法再度出海。此行装载的货物也只能低价卖给当地人，赔了不少。然而，不幸却没有到此结束。同年9月我祖父又确诊了肺结核。您是知道的，在那个年代，肺结核就是不治之症，而我的父亲当时只有6岁。失去了收入来源，还要出重金修补货船，自己也身患重病，我们这个家族的命运在那一刻似乎就已经注定了——一个绝望的、无助的、悲惨的结局。”

“那您的祖父是如何渡过那次难关的呢？”

“我小的时候父亲告诉我，就在整个家族将要陷入彻底绝望的时候。他在一天夜里通过某个宗教仪式和恶魔达成了一种协议。我不知道这个宗教的名称，只知道它完全不同于我们熟知的任何一种宗教并且他们的领导者叫斯图亚特·梅森。他们每个人都身穿黑袍。巨大的兜头帽也一直戴在脑袋上，遮去了大半张脸。即使是最热的季节也不曾见他们更换服装。这个宗教的标志是一个由椭圆和直线构成的奇怪符号。两个瘦长的椭圆呈“十”字状相交，它们公共的中心有一个黑色的圆点。另有两条直线呈“X”形相交于黑色圆点。整个图形看起来是个“米”字形状。在他们的书籍上、衣服上这个符号我都有见到。这些人怪异的衣着和诡谲的行踪给幼年时期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