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2）登观潮楼

（2）登观潮楼

日薄西山，给人以迟暮之感，折柳桥下，流水潺潺，自古山水最无情，冷眼看遍世间冷暖。

无鞅仕途无望，万念俱灰，仿佛自己是河中的戏鸭，冷暖自知了。

“哟！这不是寻空寺名士无鞅吗？”背后突然有人轻声说道。

无鞅回头看时，只见一少年站在身后，他丰神俊朗，明目流盼，同样身穿布衣，腰间系布带，精精干干一身打扮。

半晌，无鞅也没有认出眼前之人，歉笑道：“恕我眼拙，公子是？”

少年嘻嘻一笑，说道：“贵人好忘事，我叫无咎，望香楼我们有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候兄台意气风发，无缘相见而已！”

无鞅实在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他，上下打量他几眼，本欲拒绝，无咎却略一躬身，将手一让说道：“在下对兄台确是高山仰止，连家父也十分赏识你的才学！屈尊一同小酌如何？”

无鞅本无兴致，便欲开口拒绝。

无咎见状，抿嘴笑道：“兄台，我不是虚逢迎你。你在望香阁的文章，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古刹孤鸿，雨下梧桐，小楼枯灯伴梵声。青茶一盏，心中波澜重重，古今三千卷，恍若三更鼓，五更钟。北邙远望，得失无减增！”他朗朗背道。

无鞅闻听无咎朗朗背诵自己的诗词，顿感知己，再打量无咎，见他眼中有一种沉稳静娴的气质，不带半点商家庸俗，竟不自禁点头同意，便跟在他身后，心中陡起疑云：想必此人定是书香门第，应昂藏七尺，怎会沾染些许脂粉气。

两人闲聊几句，待驻足之时，无鞅抬头看时，正是观潮楼，雕甍插天，飞檐突，甚煞是壮观，泥金黑匾上端正写着“春和景明”四字。

无咎看了看不禁道：“好字！”

“字是不坏，”无鞅仔细看了看，笑着对无咎道：“但谈不上个‘好’字！”

两人谈话，被门前两名侍者听见，其中一人柳眉杏眼，桃花颊浅，柳叶眉浓，姿色不凡，款步来到两人身前，右手放于左手上，再握拳，放于腹部正中央，微一屈膝，道了万福，说道：“贱妾倚云，两位公子可有见教？”神情间，对无鞅的评价，透着不满。

无鞅见状，口称抱歉，便欲离去，但倚云却不依不饶道：“先生既有所评，定能自圆其说，贱妾洗耳恭听。”

无鞅自知失言，微微一笑，道：“寒酸士子，无意之评，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若有得罪，在下告罪了。”

倚云挑着眉，不屑道：“读过几本书，便自以为是，信口雌黄，先生唐突了。”无鞅闻言，脸上一红，不愿纠缠，转身欲走。

倚云却不依，嗔叱道：“你这人真是聒噪，读了几行书，便对人家品头论足，不堪至极。”

无咎闻言，柳眉倒竖，便要爆发，无鞅忙上前一步，微笑道：“字虽工整，却笔意太过妩媚，锋中无骨，算不得上乘之作。”

倚云见他如此评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哂笑道：“先生说得容易，可否让贱妾见识下先生的大作？”说罢挑衅的看着无鞅。

无鞅微微动气，不想今日竟被女子嗤笑，眼中一寒，说道：“借贵人墨宝一用。”

略一思忖，无鞅在门前几案之上挥毫落纸，潇洒写了四个字“风月湖山”，倚云与无咎上前观瞧，两人均是有些书法底蕴的，对比之下，无鞅的字，超凡脱俗，没有半分烟尘气。

倚云改面恭敬道：“先生的字，鸾飘凤泊，贱妾得罪了。”

无鞅宽容一笑，说道：“方才评论，确是唐突，写字之人，想必天赋异禀，造诣颇深，只可惜本性难移，恐怕难以登峰造极。”

无咎云里雾里，仔细看了泥金黑匾上字，疑惑道：“兄台论断精辟，这字神韵不足，但何谓‘本性难移’呢？”

无鞅瞥了眼倚云，见她恭敬站在身边，洗耳恭听，便低声说道：“写字的手，是一双女人的手。”倚云听罢，吃惊之下，顿时对无鞅佩服得五体投地，钦佩地说道：“贵客临门，可愿登楼雅谈，贱妾做东。”

无咎面露不悦，皱了皱眉头，从袖口中掏出两颗金瓜子，仍在几案上，扬了扬眉毛，迈步向楼内走去，无鞅歉意地笑了笑，心中更是暗暗吃惊，更怀疑无咎的身份，金瓜子价值不菲，无咎却弃之如敝屣，果真挥金如土，无鞅心中疑窦顿生。

倚云一怔，脸上一红，一跺脚，气愤得转身离去。

另一名女侍者，风流秀曼，秋水盈盈，忙上前陪笑道：“两位公子，请多包涵。楼上还有间雅座。原说二层已然被云破公预定下的，今天遇见贵人，贱妾助云斗胆就做主了，请随我来。”

观潮楼的布局，一座三层主楼，是名人雅士、才子佳人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的场所。

两人踩着铜包楼梯上柔软劲韧的红色地毡，从容跟着女侍者助云走上二楼，助云将他们领到临窗的一间屏风相隔的雅室，轻扶着两人在厚软的坐垫上坐好，而后跪行案前轻柔问道：“敢问两位贵客喜欢何酒？”

无鞅看了无咎一眼，后者做了个请的手势，无鞅淡然道：“一桶屠苏！”助云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书生模样的无鞅居然喜欢烈酒，笑道：“请先生稍待。”

无咎随意点了玉糁羹、牛心炙、内则八珍、金齑玉鲙，助云美眸飘向无咎，颔首点头，惊诧无咎对如此罕见家珍居然随口便点，与其布衣穿着，天壤云泥，道了个万福，助云便飘然而去了。

此刻正是酉牌时分，楼外夕阳西下，湖波荡漾柳拂春风，画舫、沙飞、乌篷、水上漂各色游船衔尾相接，桥上桥下穿着各异的人们攒拥往来。

两人正闲谈间，助云抱着一个考究的小木桶飘了过来，行至两人身前，她膝行地毡，将木桶固定在三寸余高的铜座上，然后将一支发亮的铜钥匙插进桶盖的一个小方孔，一声清脆的铜振后，桶盖开启，刹那间便酒香四溢！

无鞅虽然没有来过观潮楼，但坊肆间的闲谈耳闻，他也知道观潮楼移花接木的高妙手段天下第一。譬如这屠苏酒，酒质享誉天下，外卖却都是粗朴的陶罐封存装运，放肆间茅屋张，一面幌旗，这陶罐泥封便显得天成谐趣。

然则在这金玉满堂之所，陶罐便显得太过不合时宜了，观潮楼便别出心裁，寻镐京巧工，精工制作了一种青铜包边、桶体雕刻、桶盖设置机关的三斤木桶来装这屠苏酒，桶身镶嵌了“屠绝鬼气，苏醒人魂”八个铜字。

粗朴的屠苏酒经此一装，倍显华贵，便顿时成了名贵的酒中极品，价钱自然也就高得惊人了。

两人高坐酒楼赏景谈天，无咎向无鞅举觞劝酒，抿嘴笑道：“我今日能与先生同席举酒，实在缘分不浅，让我们痛饮一杯！”说罢二人举杯同饮，相谈甚欢，无鞅妙语连珠，时政、历史、人文、地理无所不通，无咎听得如痴如醉，不一时两人便酒酣耳热。

正在此时，先是听隔壁一群人凑趣儿奉迎云破“奉职唯谨，政通人和，是首辅的不二人选”，又议及镐京的漆器、剪纸、玉雕、金石，谁家做得巧，价值几何，转而论及顺天有名的“风尘榜”，青楼歌姬，风花雪雨，正觉俗不可耐，一阵琵琶穿壁而来，接着一个女子娇音细细曼声唱道：

一支春影，望聘聘袅袅。娥娟平铺佩环悄。忆花边踏雪，雪外笼花，早留下、今日相思画稿。

玉楼芳讯远，凤纸收残，底处传言盼青鸟？何事飘零？诉与兰因，已不是、那时怀抱。待觅着仙山返生香，好天上人间，离愁偿了。

“俗不可耐，丢人现眼。”无咎听罢，气得将觞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不无感慨地叹道，“如今世道真正可叹，首辅曳庸方才去世，庄王命举国官吏哀悼，这边早已没事人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