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1）人之将死

（1）人之将死

烟波千里，暮霭沉沉，莽河上下一片苍茫。

坐落在莽河南岸的顺天都城——镐京，暮色苍茫中，静谧而森严。

镐京有地利之便，地处丰腴的平原，北临莽河，南依启泽大湖，湄水穿成而过，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农耕发达，城池坚固，尽地力之势，可谓天时地利与人和之地，农耕兴旺，工匠商贾也纷至沓来，镐京便在百余年间蓬蓬勃勃的变成了水陆大都会，重筑大城池，工商云集，店铺林立。

民间奉行重商主义，故此随之而来的，便是古老的行业，青楼、镖局、饭庄、客栈，兼有各国名士、避难的政客、逃亡的侠客，一时间风云际会，文风昌盛，隐隐成了顺天的文明中心。

当朝首辅曳庸病入骨髓，气若游丝，卧榻之上，正闭目静思，若不是有一事放不下，他也不愿意如此苦捱。

忽听闻家奴来报：“庄王驾到！”曳庸猛地睁开双眼，挣扎着坐起身，眼中幽幽地闪着光芒。

曳庸尚未坐起，庄王已然着迈步入内，连连摆手，示意他毋庸多礼，庄王弱冠之间，操持权柄，自是春风得意，白净面皮，虎目浓眉，自带着种王家贵胄的气派。

庄王特意换了一套半旧的便服，走进寝室时，脸上溢满了沉重和哀伤，惆怅说道：“故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首辅身患顽疾，忧忧国事，我一人怎么担得起。

曳庸闻言，心中一动，毕竟庄王登基以来，已有三载，但曳庸多次进言，埋怨其沉溺酒色，两人嫌隙渐深，不想今日他出言诚恳，触动了他的内心。

曳庸挣扎着，在榻上欠身拱手，感伤道：“君上恕臣重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庄王疾步走到榻前扶住曳庸，神情关切又亲切，说道：“首辅不必多礼，病体要紧啊。本王早就急切见你，奈何国务繁冗一时难了，不想竟来迟了。”

说话间，侍女捧来一个绣墩置于榻侧，庄王见侍女有几分姿色，便多瞟了几眼，曳庸方才的好感，一扫而光，不禁轻咳一声，庄王回过神，忙落座道：“首辅一病三月有余，安心静养吧，顺天不能没有你的支撑啊。”

曳庸眼中一暗，其实人是知死的，近些时日来，他身体沉重，噩梦连连，心知自己时日无多，轻叹道：“老臣……这次，只怕凶多吉少。”

“吉人自有天相。首辅但放宽心，本王已下王命，派太医日夜守护首辅。”庄王看着两鬓斑白，枯瘦如柴的曳庸，不敢置信他方才过不惑之年。

曳庸苦笑摇头，喘息挣扎着坐起身子，面色凝重道：“臣以余息，等候我王，是想向我王推荐个士子，继我相位。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若得重用，定会使国家昌盛，霸业有成。”

庄王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心中没有丝毫波澜，轻声问道：“他是何人，让首辅青眼有加。”

“无鞅……寻空寺名士，目前在都城暂居。”

“无鞅？”庄王呢喃两句，恍然记起，顿时显得轻松了许多，“就是前些时日，望香阁与花魁熙萱斗才之人？”

庄王心中暗忖，寻空寺名士，暗中所指便是此人无根瓢泼，四海为家，暂时寄居在寺院，此种人不知底细，如何能用，曳庸糊涂。

曳庸轻声称是。

“首辅呵，这人我略有耳闻，押妓之人，怎能登堂，更何况他不是名门望族之后，师承也非名家，恐怕言过其实，不堪重用。”庄王微笑道。

“才具之事，君上和他一谈便知，英雄何论师承呢？”曳庸强忍着怒意，苦谏道。

“名师出高徒嘛。人岂能无师自通？”庄王见曳庸固执的劲头上来了，便大度的笑了笑。

曳庸用尽全身力气，艰难的拱手，老脸肃然道：“君上，且听臣最后一言。我了解无鞅，此人聪慧过人，天赋极高，与臣谈论时事，针砭时弊，一针见血，让人震惊。此人若不能为君上重用，将是我国的千古遗恨。”

庄王皱了皱眉，强耐着性子，听着曳庸的殷切絮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想留下口实，让朝臣诟病。略一思忖，他站起身来扶住曳庸，面露关切道：“首辅乃是寡人的股肱之臣，你病了，安心歇息吧。”

说罢浅笑着摇头起身离去，曳庸闭上眼睛，愤懑与不甘涌上心头，苍老而痛苦的脸上涌出两行热泪，随着泪水的缓缓流下，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游镐京不可缺折柳桥，此地面湖临河，西邻“长堤春柳”，东迎“荷浦薰风”，烟寺晚钟、湄河夜游、远浦归帆、山市晴岚、启泽秋月、烟雨青黛……诸多胜地横亘其间，粉墙碧瓦掩映竹树，天风云影山色湖光，只须一叶扁舟便览之无余，乃是顺天第一佳地。

这自然风光，不施粉黛乃天生其美，游走其间，便让人一扫胸中积垢块垒，逐宕失返。

夕阳西下，白昼向晚，时气温暖，大街小巷，已是春花姹紫嫣红，芳草新绿如茵。

观潮楼位于折柳桥中心位置，是顺天成王时期的大商人归蠡的产业，如果是纯粹商贾也还罢了，偏这归蠡非但是名满天下富可抵国的商业巨擘，且在顺天成王时期做过三年司徒，可谓商场官场双料赢家。

这条天街的一半还是外戚族众的商业街市，另一半则是顺天文臣的住宅。武封永嘉四年，也就是十年前，狼烟四起，震动天下，其余几国官吏名士纷纷到建安城探询王、臣底细，为将来逃亡做筹划。坊间交往，这些国家的士子和官员们便向归蠡抱怨，偌大建安城竟没个清谈饮酒的好去处。

归蠡心思机敏，立刻筹划办起了这座观潮楼，取义：尘世如潮，人情如水，楼中清谈，看遍冷暖。耀世开业之日，归蠡曾立下定规：非读书士子、百工名匠、富商大贾与国府官吏，不得进入观潮楼。这便将观潮楼界定为上流社会的清谈聚饮之所。幽静的院落酒楼，精美的器皿陈设，诱人的珍馐美味，名贵的各国老酒，当然还有雅致艳丽的侍女，无论哪一样，都是天下难觅的精品，楼中进膳，饮酒、清谈、做学问、访好友，宾至如归。

此时观潮楼外，门外车马场华车云集，一派富贵兴旺气象。

观潮楼的特别之一，便是大门前的两名侍者，永远都是绝色佳丽，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一个身穿布衣男人，慢慢踱着，他身材修长，一领长长的白布衫几乎要盖住那双轻软的白布鞋，连头发也是用白色丝带扎束，一支白玉簪横插在发束中。男人虽很年轻，却双目锐利深邃，脸庞棱角分明，步履矫健，举止沉稳，神态中透出一种冷峻高贵，不急不缓地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上了折柳桥。

他叫无鞅，原本名不见经传，却因与望香阁与花魁熙萱斗才胜出，一战成名，遂传成佳话，也引起了首辅曳庸的注意，畅谈之下，顿生相见恨晚之意，正待发达之时，不料天不遂人愿，曳庸病逝，纵有千里马，伯乐难寻，也难免骈死于槽枥之间，空留余憾。

无鞅上了桥头，住了步怅然回顾，清癯的脸泛上一丝苦笑，从踌躇满志到万念俱灰，真有恍如隔世之感。无鞅看着眼前景色，口中喃喃说道：“杨柳春风，江湖夜雨，利剑铸成，怎奈罔有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