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1、寝梦佳期

1、寝梦佳期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卫国之战后，成王御驾亲征时，在浔阳城建造了座行宫，后来隐煅因功封为镇北王，成为便将行宫赏赐给了他做为府邸，以示恩宠，那是一座按照君王规格修建的府邸，当时乍逢战乱，宫殿修建也就从简，就实而言，也就是一座四进六开间的大宅院而已，远不及富庶之地悠州商贾之家。

隐煅接到成王北上巡边的消息，愁眉紧锁，适逢水患，民生凋敝，他也只能无奈之下，对这座府邸进行了一番简单修缮，在躬身督导下日夜整修刷洗，倒也使府邸变得亮堂堂一片生气，有临时租下周边巨户房舍，作为成王甲士临时寓所。

在府邸所有的房间里，就属隐煅与梦汐的卧室最是清爽，以至于鲜少有取冰降温的必要。府邸立基于山地平原，山风如同隐形小溪流贯高墙寝室，将湿热驱出砖瓦之厅，使府邸充满清爽与惬意，让书画不致发霉。

几个个较小的露天庭院中，微风拂过风铃，清脆悦耳。秋冬季节，山风或许无足轻重，但到了酷热的夏季，却往往是生与死的差别。

梦汐喜欢把洗澡水弄得滚烫炙热、蒸汽四溢，而她选择的居室四周墙壁摸起来也一向很温暖，仿佛蒸房，除去一身透汗，然后再回到卧室之中，享受山风蓦然拂过每寸肌肤，轻轻挽起她一缕青丝。

骤热而忽冷，让梦汐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成王、未央与她都未经世事，在艳阳底下，嬉戏奔闹，无忧无虑，也是那时候，她认识了隐煅，只是隐煅无论初见之时，还是现在，始终无法忍受潮热，他总是说，真正的勇士，要血冷如冰，最好与冰天雪地为伍，而她听了后，也总会笑答：倘若真是这样，人岂不会冷血无情。她总说隐煅血仍未冷，因为他懂得珍惜，无论爱情，还是亲情和友情。

正因隐煅怕热，当他们完事之后，他便翻过身，从她卧榻之上爬起来，像往常一样轻轻走过房间，轻轻将侧窗拉开细缝，让夜里的寒意灌进卧房。

他静静伫立窗边，身披蚕丝睡袍，黑漆漆的眸子，透过侧窗，独向幽暗长空，冷风在他身边穿梭呼啸。梦汐拉过温暖的蚕丝被，盖到下巴，默默地看着丈夫，觉得他看起来似乎有种形销骨立的感觉，遥想十年前，成王指婚之夜，他是如何的英雄气概，如今水患、灾民，还有无穷无尽的琐事，消磨了他的锐气，侵蚀着他的热血。

她小腹隐隐做痛，但痛并快乐，两人相处十年，只养育一女，自古无后视为大不孝，虽然隐煅从不以为意，梦汐心中却久郁成疾，她曾向佛祖请愿，让隐煅的种子能开花结果，趁着她年纪还轻，为他添个儿子，自己也就无憾了。

隐煅是十分专情的人，梦汐不止一次催促他娶妾，隐煅却阳奉阴违，打马虎眼，渐渐地，梦汐也知道了他的苦衷，东莱王朝几千年来，并无封王先例，何况异性封王，倘若自己诞下男孩，尚能接受荫封，若非如此，一旦庶子继承父业，即便成王尚在，心中自然也会有芥蒂，既非王族，其心难测，更何况手握重兵的镇北王。

如今闲置了十年之久的隐煅，骤然启用，竟然出任空置多年的首辅一职，梦汐生在深宫之中，对帝王心术，洞若观火，首辅职位尤为重要，天下无事，它便是君王的羁绊；风云再起，它就是君王的挡箭牌。

成王此番不辞辛苦，来到浔阳城，叙旧是假，密谋是真，梦汐得知隐煅即将出任首辅时，面色晦暗，心事重重。

“我可以拒绝他。”隐煅感受到了梦汐的担忧，说换间他转身面向梦汐，双眸阴霾不开，语调充满疑虑。

梦汐传好睡袍，缓缓从床上坐起来，斟酌说道：“恐怕你不能拒绝，君君意难违，天威难测。”

“我的责任在浔阳、在北方，我无意出任首辅一职。”隐煅皱眉说道。

“君上才不关心你的感受，他现在是一国之君，你与他之间的关系可不能当寻常朋友看待。倘若你拒绝了他，他便会纠其原因，即便你们之间没有嫌隙，他迟早会怀疑你是否包藏二心，届时再有外力推波助澜，我想你这个镇北王，顿时会陷入诽谤重围，难以自清，到时候恐怕祸来难救。你难道看不出拒绝之后，可能为我们带来的危险吗？”

隐煅怅怅地望着梦汐，不知为什么，他心上蓦然涌过一缕愁思，缓缓摇摇头说道：“君上绝不会做出对我或我们不利的事。我们曾经同生共死，你又是他亲妹妹，倘若我拒绝，他也许会暴跳如雷，甚至骂不绝口，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冲刷，我们便会对这件事嗤之以鼻。我清楚他这个人！”

梦汐微微一笑，新月眉下一双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着，抿嘴说道：“你清楚的是过去的他，”她答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会变化的，时间、经历、环境、利益都会不可控的变化，现在的君上已经成了陌生人。”梦汐想起意外身故的景仁，想起成王深不见底的双眸。她得想办法让隐煅认清事实，看清现实。“大人，君上的自尊就是东莱王朝的尊严，是王朝存续的根基，他不远千里来看望你，为你带来如此至高无上的权势，你说什么也不能断然拒绝，这等于当众甩他一个耳光呀。”

“权势？”隐煅苦涩地笑道，“富贵于我如浮云，比起那些虚名，我更愿意与你相伴，做一对神仙眷侣。”

梦汐闻言，甜甜一笑，即便早就是孩子的母亲了，她脸上仍露出羞赧的红晕，“在他眼里，你已经赏无可赏了，他把能给一个臣子的，包括荣誉、地位、权势，都给了你，你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惆怅说道。

隐煅心中一阵抽搐，双眼恍恍地望着远处，半晌才道：“……十年一梦，任凭我当年心气再高，人已凋残，我不在乎在君上眼中如何？我只在乎在你眼里如何？”

“在我眼里也一样！”她叱道，她突然间生气起来。

梦汐有时候对隐煅莫名的恼火，也许沙场上，他是万人敬仰的英雄，可对于人心，他就太苍白了，他为什么就不懂呢？

“他愿意让自己的王储鲜虞迎娶清月，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光荣？清月迟早会成为王后，她的孩子们将统治东莱王朝，这片辽阔富庶的土地，这难道不好么？”

“梦汐，清月尚小，”隐煅压抑着浑身都要沸腾的热血，尽量平静地说道说，“你自幼长于深宫……那里阴森可怖深似海……”

隐煅从没有想过用女儿的幸福换取自己的富贵，更看不起和亲换取太平的君王，什么“杀一人而利天下，杀之；嫁一人而利天下，嫁之。”都是屁话，多数人利益对少数人利益的强权罢了，清月的命，还是由清月决定。

见隐煅脸色阴沉，梦汐忙接口：“鲜虞是当今王储，王朝未来的继承人。我哥哥将我许配给观从时候，我也比清月大不了多少。”

不料隐煅闻言，嘴角苦涩的抽动下，仿佛触痛了他的苦处，梦汐自知失言，沉默片刻，隐煅抚膝长叹一声，说道：“观从将军，是啊，将军世家，文韬武略，你和浔阳城本来都该是观从的。他也是个当首辅和国丈的料，我可从没说过要喝这杯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