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2、患难袍泽

2、患难袍泽

“于克敌处，特修此墓，情均彼我，恩治同异，生且并肩，死且同穴！”

隐煅与成王闲谈着，向地下墓穴走去，成王哼了一声，半开玩笑说道：“你这地方太过荒凉，地无三尺平！隐煅，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雨水连绵！”成王边下楼边伸手扶着墙壁，稳住身子。

“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下雨是稀松平常的事情，”隐煅笑道，“还好君上来了，我们这里难得晴天了。”

“摩柯婆娑鬼鬼才相信晴天是我的缘故！”成王笑骂道，“淫雨霏霏，连日不开！听着很有诗情画意，但对我而言，光想想就浑身发抖，这种阴冷让人胆寒。”

“十年前，正值北境长夜，浔阳城很冷很苦，”隐煅承认，“但我们不是依然会熬过去了？”

成王轻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地说道：“熬过来的，只有你我，还有那个不人不鬼的渠弥，三个人而已。”隐煅闻言，身体一滞，当年成王的父亲，献王成立西府内卫，挑选民间孤儿八千，经过严酷训练，仅存活八百，命成王与他们朝夕相处，情同手足，这些人无一不以一挡百，只效忠成王一人。

时值武封大举入侵，成王初继位，朝野纷扰，战和不定，主少国疑，成王无所依，唯有西府内卫，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无条件服从，即便去死，正因为如此，成王才做出了御驾亲征的决定，也是底气所在，最终在最后一役中，西府内卫以八百对阵三千武封狼卫，经过血战，狼卫两万无一生还，而八百内卫，仅有隐煅与渠弥幸存，渠弥也是那一战，被削去了半边脸，隐煅为保护成王，身重数箭，从鬼门关几度进出，九死一生，方才捡回条命。

“你真该来寡人的建安城来看看，”成王动情地对他说，“趁夏天还没结束，好好见识一下。熙攘的街市，丰富的物产，我保证你绝对没有见过那么繁华的场面。隐煅，你真该看看南方市镇的模样！遍地繁花，市集里的食物车载斗量；葡萄美酒，口感宜人，光闻闻市场里的酒味都会醉。人人都丰衣足食，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咧嘴笑道，有些自鸣得意。

隐煅沉默无语，浔河泛滥，良田被毁无数，即便浔阳城富户也紧衣缩食，城外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常有饿殍无人掩埋，还有与野狗争食的人们，民间疾苦至极，甚至有易子相食的情况，成王那边是朱门映柳，而他这里确是凄风苦雨，冰火两重。

“隐煅，南方的女孩子啊！”成王没有注意到隐煅的表情，眼里焕发着光芒，高声叫道：“酸腐文人怎么说的：柔情绰态，媚于语言，皮媚色称，如宫前若柳，飘曳随风，而细骨琤琮，直可为掌上之舞。”成王咂了咂嘴，仿佛被自己酸到了。

成王向来是个物欲旺盛、很懂享受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贪图享乐的人，这一点他没有变，十年前，卫国之战时，成王根基尚浅，羽翼未丰，如今他大权在握，恣意纵乐，隐煅无法假装看不到到成王为声色娱乐所付出的代价。

当他们抵达楼梯底端，进入英雄冢的深沉黑暗时，成王已经气喘吁吁，呼吸困难，在灯光照映下面红耳赤了。

“君上请进，”隐煅恭谨地说，即便没有别人，隐煅对待成王依旧谨小慎微，正所谓伴君如伴虎，他将灯笼绕了个半圆，黑影鬼祟潜动，摇曳的火光照上脚底的石板，左右显现出两两成对的花岗岩柱，一直延展向远处的黑暗。

广阔的石洞内，隐煅引燃洞壁上的朱雀灯，此灯外观优雅隽秀，设计精致，是东莱青铜器之扛鼎之作。朱雀昂首翘尾，口衔灯盘，足踏盘龙，展翅欲飞。双翅和尾部阴刻纤细的羽毛纹。灯盘为环状凹槽，内分三格，每格各有烛座一个，盘龙身躯卷曲，龙首上扬，设计巧妙，不失威严。

成王神色黯然，看着逐渐亮起来的英雄冢，四周存放着八百个石棺，整齐环列在成王面前，成王端坐石棺中间的金制宝座上，背对隐煅，脸潸然泪下。

“我们孤胆，我们并肩。”

片刻之后，隐煅他领路在前，缓缓走在石柱间的过道，他伸手逐个摸过石棺上的名字，仿佛在拜访着久别的老友，成王被地底的阴寒冻得直打哆嗦，默然无语地跟随其后。

英雄冢里总是冷的，他们走在曾经并肩作战的袍泽之间，足音回响在偌大的陵墓里。西府内卫仿佛在主注视着他们，紧闭石棺上的雕像刻有他们生前的容貌，每个石棺上都雕刻有西府海棠。整齐摆放的石棺，仿佛是曾经的战友们并列而坐，用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眼注视着永寂的黑暗。生者的走动仿佛惊动了他们，墙壁上轮换着窜动的黑影，随着朱雀灯烛火的摆动而似真似幻的闪现。

曾有高僧建议，西府内卫的石棺盖上，都要嵌入一把长刀，以确保杀戮过甚，含怨而去的不安灵魂，永久地被封印在陵墓里，不致到阳间肆虐。

其中十年的消磨，长刀的锋刃已锈蚀殆尽，曾经锋利无比，挡着尽碎，如今只剩红褐铁锈，诉说着往昔峥嵘。

隐煅不禁扪心自问，那些西府内卫的亡魂如今在何处？之所以有他们的鏖战和坚韧不屈，方才有东莱十年安定，他们是英雄，可江山本是英雄定，却不见英雄享太平。

隐煅停下脚步，举起油灯，陵墓仍然持续向前延伸，没入黑暗，整个英雄冢中间的空位，金质王座的下面，是个金质空棺，并没有封上，而那座空棺，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主人，成王在十年前就决定，死后要与他曾经最亲密的战友葬在一起，这是承诺，他从未改变过。

成王接过隐煅递来的香烛，点燃一支，双手合十，两手中指夹住燃香，低头行礼，口中念念有词：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他眼前的金棺旁，有两座更为特别的银棺，成王悼词念诵完毕，来到其中一座银棺前，棺上面雕刻着修罗彼岸花，当年的雕刻师傅把彼岸花神韵掌握得很好，彼岸花的美，美在死亡与离别，银棺前摆放着御用画师为晚柠的画像，成王怔怔地看着画像，她瑰资琼质，佚态横生，成王黯然销魂，双目婆娑。

晚柠死时不过二十，她与成王成婚不久，两人感情至深，成王御驾亲征，晚拧独守空房，建安城中疯传成王战败身死，晚柠伤心过度，没等到成王凯旋便香消玉殒，挚爱身故，对成王打击巨大，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

女人能够让男人珍惜一辈子，也算止于至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