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4）向死而生

（4）向死而生

冷风很细，见缝插针。

弥庸强忍着自己的好奇，将视线挪开，不再看向梼杌，一瞥之下，方才注意到戊仁怀里抱着的东西。他高兴得叫出了声，随即快步靠了过去。

戊仁怀中，抱着一团毛茸茸的黄球，双眼仍未张开，憨态可掬。它盲目地往戊仁胸膛磨蹭，似乎要从他的皮护甲上寻找奶头，却没有收获，不甘之下，发出哀伤的低吟，声音可爱至极，惹人生怜。

弥庸见梼杌幼崽温顺如猫，有些犹豫地探出手，想要抚摸，想到地上可怖的成年梼杌死尸，不禁有些踟蹰，手停留在半空，又缩了回去。

“别害怕，”戊仁见状，宽慰道：“你可以大胆尝试，摸摸看。”笑容如春风，摆了摆头，示意弥庸大胆尝试。

弥庸非常紧张，飞快碰了梼杌幼崽一下，兴奋地脸色通红。

忽然听到敛阳惊呼之声，便转过头，“瞧，这是你的。”他的哥哥敛阳把第二头梼杌幼崽放进他怀里。“总共有三只呢。”弥庸在雪地里坐下，把梼杌幼崽温软的皮毛贴近自己脸颊，轻轻摩挲着。

“经过了几千年，梼杌突然重现人间，”长万俯身检查者母梼杌，喃喃道：“恐怕并非吉兆，在劫难逃。”

强鉏闻言，皱起眉头，说道：“长万，不过是头死梼杌罢了。”嘴上这么说着，双眼盯着梼杌出神，脸庞却蒙上了一层阴霾。

余光中见三个儿子怀中各抱一只梼杌幼崽，正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强鉏苦笑摇了摇头，绕着梼杌尸体转了一圈，积雪在他脚下玉碎。

“发现它是怎么死的吗？”强鉏问道。

“喉咙里好像有东西。”戊仁得意地回答，暗暗为自己能在父亲提出疑问前找到解答而骄傲。“就在下巴底下。”

强鉏蹲下来，伸手探向狼尸的头底，使劲一拧，举起某个物体让大家看。众人惊奇地看着那把物体，那是把半透明的断剑，并不似金属所致，远观之下，更像是一片极薄的水晶碎片，倘若平放刃面，几乎无从发现，它与阳光相互辉映，剑身周围有股淡淡而诡异的蓝光，剑锋染满鲜血。

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笼罩了队伍，众人局促不安地看着那把断剑，没有人出声说话。弥庸抚摸着梼杌幼崽，虽然不解众人为何惊恐，却也能感觉得到他们的惧怕。

强鉏手握断剑，转身在雪地里把手弄干净，在手中反复把玩，片刻之后，他扭脸看向梼杌尸体，说道：“想不到濒临死亡之际，它还有力气把孩子生下来。”他的声音打破了先前的沉默。

“也许它撑不住了，”长万脸上布满阴霾，阴郁说道：“我曾听过类似的传说……也许梼杌幼崽降生时其母已经死了。”

“出生入死，随死而生，”敛阳接口道：“大凶之兆，古籍中记载的。”

“吉凶难料，”强鉏说，“反正这些幼崽也活不下来。”

弥庸发出无声的失望叹息，成人的世界，他有些看不懂，是吉是凶，跟遇到梼杌有什么关系呢？武封王朝千百年来，发生过多次君王更迭，有人怪红颜祸水，有人怪彗星挂天，真的很难懂。

“我看它们死得越快越好，”长万赞同，他抽出荡刀，笑着看向弥庸，说道：“弥庸公子，把那团肉球丢过来。”

弥庸怀中的梼杌幼崽仿佛听得懂人话，偎着他蠕动了一下，将头埋入弥庸怀中。“不要！”弥庸将梼杌幼崽抱紧，坚决地叫道：“它是我的。”

“长万，把刀收起来。”戊仁面色阴沉，厉声喝道，一刹那间，他的语气，听起来像强鉏一样威严有力和不容置疑，就像久经沙场的将军，“我们要养这三只梼杌幼崽。”他说道。

“戊人公子，恐怕这样不行，这东西凶悍异常，也很难养。”长万忙收起荡刀，毕恭毕敬地说道，“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此时杀了它们方显慈悲。”长万苦劝道。

弥庸朝父亲望去，眼中满是期待，却望见强鉏深锁的双眉，正色道：“弥庸，不要胡闹，长万说得没错。饲养如此凶猛的异兽，会引来祸端。”

“父尊！”他轻声喊道，已经感觉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泪水，因为他父亲绝不允许他们轻易流泪，在他父亲的眼中，流汗、流血都可以，但绝不能轻易流泪。

戊仁生性刚硬，语气间有种叛逆和桀骜，生硬的话砖头般砸了过去，倔犟道：“上天既有好生之德，”他说，“那还分什么善恶，父尊，猎犬本性凶猛，对主人却忠心不二，难道我们对这几只梼杌有再生之恩，他们会伤害我们吗！”

“不允，难道你们想无故招来祸端吗？”强鉏被噎得一愣，顿时脸上阴云密布，语气严厉道。梼杌在史书中凶悍无比，将来若暴起伤人，恐怕为祸不小；倘若驯服，又会招来祸端，“怀璧其罪”，自古如此。

“将军，”一直沉默不语的敛阳抱着梼杌幼崽，单膝跪倒说道。听他如此正式地称呼自己父亲，强鉏感到浑身别扭。弥庸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他。“总共有三只梼杌，”他告诉父亲，“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强鉏冷着脸看向敛阳，他神情严肃，目光阴冷，看向敛阳，“您有三个嫡子，”敛阳感受到了他父亲的逼视，并没有丝毫退缩，平静地答道，“您的三个嫡子，注定要拥有上古异兽，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我们为什么不能接受上天的馈赠呢？”

他把襁褓中的贲皇也算在其中，却独独没有算冠着敛阳这个庶出的自己。

弥庸看到父亲的脸色微微转变，冰冷退去，偷偷与他两个哥哥交换了眼神，此时此刻，他心中无比感激敛阳。虽然他只有七岁，弥庸仍很清楚自己的庶出的哥哥的意义：他是父亲酒后失态与婢女所生，在等级森严的将军府，庶出之子，本就处处不如人，但两个弟弟却待他如常，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势力，此时他见弥庸依依不舍地抱着梼杌，心中护弟心切，便如此这般说道，他此举甚至把自己排除在父亲的荫恩之外，才会刚好凑成数的。

父亲也明白这点，脸上阴郁，严厉问道：“敛阳，你为何执意反对杀掉梼杌？”强鉏已然同意杀梼杌而除后患，其余两嫡子不敢忤逆，唯有庶子如此，他蓦然心惊。

“即丧其母，”敛阳面带哀伤说道，“有何必屠戮其子。”

强鉏的心仿佛被箭射中，猛的一阵抽搐，想起敛阳过世母亲，俊俏的脸庞，永远那么安静，眼中伤感一闪而逝，若有所思地看了琼恩一眼。

戊仁急切地打破沉默，“父尊，我会亲自照顾梼杌。”他眼神坚毅地保证道，“绝不会让他伤害家人。”

“我也是！”弥庸连忙跟进。

强鉏意味深长地审视着敛阳，见他半跪在雪中，飘雪落在眉头，轻轻抬头，正殷切地看着自己，突然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那样的爱着两个弟弟，不免伤感地长叹一声，说道：“敛阳，你起来吧。”说罢扭脸看向两个弟弟，教导说道：“自古做事，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你们不可始乱终弃，知道么！”

凡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

强鉏语气缓和，弥庸高兴热切地连连点头，梼杌幼崽蜷缩在他怀里，伸出温热的舌头舔舔他的脸颊。

“你们还得亲自驯服它们，”强鉏突然严厉说道，“我不会介入。倘若将来残忍成性，或有伤及无辜，届时我会亲自了结它们。要谨记他们不是宠物，挑生讨好卖乖，更不是踹上两脚就能打发的角色。梼杌要想将人撕碎，比碾死只蚂蚁还容易，即便这样，你们确定还要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