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庙堂风雨路 第三章 父女心事

刘盾和刘崇属于刘家二房偏房子弟，由于各自的父亲离世较早，四五岁就被刘老爷接到族中寄养。

虽说属于宗族二房，不过因为是老爷子这主家分出去的，所以在刘氏宗族里也还算是宗家人。不同于刘安，从刘安的爷爷辈算起就只能算是偏支了。

刘崇生性较为木讷，做事说话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刘盾确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跳脱狡黠仿佛水鸭子一般。

去寻刘盾刘崇的时候在路过课堂，，课堂门前有着一大撮细小如食指大小的文竹，秋风下，郁郁葱葱。

刘安看到张夫子还在里面擦拭一张一张课桌，因为课业考完的缘故，族中的孩子们将低矮的课桌搬的偏离了原本位置，横七竖八甚为杂乱。

刘安便在门口喊了声先生。张夫子原本是打算今天就离开刘府的，临了路过学堂，未见有人收拾，便进来想将学堂打扫干净。

听到叫声的张夫子抬头看去，瞧见是瘦弱的刘安后便停下手里动作说道：“刘安来和先生一起擦拭这课桌学堂。”

刘安听了先生的话，进去接过先生手里的粗布低头擦拭起来。张夫子看了眼低头安静擦拭课桌的刘安心思百转，诸多言语不能诉诸于口，毕竟眼下这小小的刘家集将要大祸临头。

一先生一学生，年幼的学生向来话少，从进学堂的第一天起，除了自己的提问或是背诵课业外。

张夫子见孩子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擦完了课桌并归正原位。忙完后轻声问道：“刘安，先生此次离去后，你求学应是不断。原本先生是还可教你们蒙学以外的，只是眼下不适宜，你只需谨记谭氏家训，若是还有空余可以勤些练字。”说罢便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少年看着身穿青衫手身材高大的先生只是低头点了点头。

见少年低头不再言语，青衫男子从肩上放下随身行囊，从行囊中拿出一本随身携带多年的书籍递给少年。刘安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先生，眼神透着不解和疑惑。

张夫子便说道：“这是蒙学之外的书籍，你是没有看过的，倘若接下来三五年还有机会读书，不妨多看看。”

少年双手接过书籍，双手抚摸略感纸质粗糙，并不像平时读书时摸到的那般顺滑。身穿青衫长褂的教书人看着还不及腰的少年，探出手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便侧身走了出去。

刘安跟随先生的脚步只是走到了门口便停下，看着愈行愈远的先生大声喊道：“先生，这本书最后一个字我不认识呀？”

高大男人转身倒退而走，萧瑟落叶中面露微笑，只是伸手指了指头顶。

刘安并不懂先生的意思，只是看着先生愈行愈远，略有些难过。犹记得初入学堂，当时先生并不穿青衫。说话也不拘谨，倒是更像一位富家公子哥，言谈无不是围绕着圣人之言之类的，眼睛里都透着一种小镇人没有的光芒。

刘盾和刘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学堂里面，看正在发呆的刘安便想吓他一吓。猫腰轻步，从后面猛的窜出大叫一声，刘安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刘盾，默默转身就接着擦拭先生讲课的案台。

本以为刘安受到惊吓会向后倒去，早在后面做背人状的刘崇一脸尴尬的表情看向刘盾。

刘崇出声说道：“刘安，我和刘盾要离开刘家集了。”

刘安抬头看了两个朋友一眼问道：“是和二小姐一起去兔玄郡嘛？”

刘盾一脸愁苦看向刘安说：“祖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小姑姑要是外嫁了，这家里家外都没个接手的人，我昨晚还和祖爷说来着，结果挨了一板栗，现在脑瓜都生疼的厉害！”

刘崇在后面拆台说道：“你那是活该，谁让你后面说的那句外家女婿不入侄的话。”

刘盾很光棍的一屁股坐在低矮书案上翘起二郎腿说：“祖爷自己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未来小姑父到底是不如自家人亲的。”说罢更肆无忌惮的平坦在书案上，仰头看到挂在墙上的圣人画像便心虚的滚坐在草席上，嘴里碎碎念：“圣人老夫子莫怪。”

刘安擦拭完先生的书案抬头问道：“那咱们家塾明年是不请先生了吗？”

刘盾拜完画像转头看向刘安这个木头人鄙夷的说道：“驴脑袋，咱们这蒙学都学完了，以后就要自己去县府里的童生院。”

刘安听罢只是默默地记在了心里，他是知道县府的童生院，进了童生院就算一只脚是童生的身份了，再通过郡府的俯试就是秀才老爷了。

只是往年族中办的家塾是可以教授四书内容的，学完四书就可以参加县府举办的童生考试。若是族中家塾停办，那父亲又要劳累很多，母亲也会做更多的针线活。

刘崇看到刘安的沉默，开口说：“咱们先不要想这些，今天是我姑姑：“出嫁的日子，咱们去门口看看迎亲的轿子到了没。”说着不等刘安言语，刘盾便率先从案席上起来拉着刘安就往大门跑。

从祠堂的出来刘财主双手捧着亡妻的灵牌，一边走一边想着妻子的临终的嘱托，顿时生出阵阵愧疚，妻子临终的碎碎念竟是一个也没做到。

刘财主生有一儿一女，长子刘钱重自小聪明伶俐，读书过目不忘，是桐樟县府出了名的神童。十三岁中童生，十六岁的秀才，十八岁便考上了太学的入学名额。

二十一岁参加恩科更是榜上有名，虽说排名不算多靠前，也算有个二甲同进士出生。之后在坐师安排下做了两年编纂郎赞了些资历就下放到地方做一方父母官。

可要知道，他母亲临终前是不愿儿子做个读书人的，为此还要刘财主发誓，一定要照看好这两个自小没了娘的孩子。

第二个愧疚便是自家闺女了，嫁女莫出桐樟府，这会儿嫁到郡府，更是对妻子无法交代。可眼下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长子刘钱重去岁寄来家书，只是催促父亲尽快给家中小妹安排婚事，其次是散尽家财，最后更是叫族人搬离刘家集，究其缘由并却未多提，信中言辞急切，恨不得一日而成。

刘财主抱着妻子的灵牌越是离女儿的闺房近，就越是觉得对不住女儿。这才去绒开面的大姑娘正是柳芽抽条的好时光，本应该是像她娘那样三五闺中密友游舟泛湖，到了适宜的年龄遇到适宜的男人，比如她爹这样的。霜鬓灰白的男人一边走着还在心里面岁岁念。

本来底气挺足的老财主临到门前就如堤坝溃了堤，不自觉的将妻子的灵牌塞进了怀里。

刚想敲开房门好好宽慰一下自家闺女，没曾想”哗啦”一声，一个面容清秀身段如抽条柳芽的少女主动打开了房门。刘财主如变脸一般，原先愁苦郁结的老脸顿时咧的和含苞待放的血鹃花一样。

刘财主上前一步进屋，用略带烟腔老男人的口吻媚喊道：“涂涂这是咋的了嘛，春芽说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奶妈子们都急坏了。”

少女眼眸雾蒙，明显是刚刚哭过。眼神偏移找到丫鬟春芽的的位置。春芽退后一步躲在奶妈子身后，并朝自家小姐吐了吐杏舌，随后无视小姐的眼神，还故意朝老爷怀中撇了撇嘴。

名叫刘涂雪的少女当然知道自己丫鬟的意思，每当自己和老爹较劲或是使性子的时候他就会跑到祠堂对着过世的娘亲哭哭啼啼，一边哭还一边叫屈，说什么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可怜他这么多年爹又当妈，含辛茹苦一把一把庄稼粮养大，如今都不听话了云云。

瞧着老爹那张略带鱼尾或者抬头纹的胖脸，少女也没了和老爹针锋相对的心思，免得当下就从怀里掏出娘亲的牌位哭天喊地。于是就上前一步，某足了劲一脚踩在老爹脚背上，事后还不忘用精致鼻尖重重的“哼”了一声。

刘财主始终是面带微笑，哪怕闺女在脚背上踩上一脚，还顺逆时针各来了一百八十度扭转，红润光滑的脸也不曾皱眉一下。谁让这天大地大出嫁的闺女最大，她开心就好。

随后少女便自顾自坐到梳妆台前。一众丫鬟奶婆子蜂拥上前换装。一位全福的族中妇人熟练的拿下少女头上的银簪金钗，拿着梳子开始梳头，一边梳一边念着：“一梳定良缘，举案齐眉，二梳分别离，福寿安康，三梳合欢好，子孙满堂。”

刘财主站在房门边看着铜镜中的闺女，不禁觉得可真像孩他娘呀，听着三梳报完，不知怎的眼睛就进了沙子，刚想转身离开就听到闺女喊道：“爹，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听到这一句大人才会说的言语，门槛外的老人仿佛一下就穿上了一件厚厚重重的棉袄，压得背也驼了。用略带颤抖语气和哭腔的嗓音答道：“唉。”只是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家书。

走在回去路上的刘财主却不知道，背对自己梳头的闺女袖子里也攥着一份家书，字字殷红血泣。诛灭一族，凡刘氏子弟皆是刀下魂。

刘府大门前来了一顶八人大轿，新郎官穿的喜庆致极，就连轿子后面多达两百人马的迎亲队伍也是整齐划一，背弓跨刀手持长枪，枪头挂着一缕殷红飘带，西风一起如血色十里。

新郎官一跃下马，还没进大门就开始在袖子里掏出喜钱散发，在胸前并蒂红莲的映照下，眉眼如春风和煦。进了大门便喊道：“在场的所有人都听着，姑爷我今个就是你们自己人了，说句吉祥话每人五两银子！”这媒人是个反应快的，率先说道：“恭祝姑爷和小姐和和美美早生柜子。”

新郎官听得开心顿时笑道：“得嘞，姑爷我听得喜欢的很，赏！”

刘盾人小个矮，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本想率先喊几声姑父的，结果头彩给那个大婶抢了先。当下一急便大声喊道：“姑父、姑父、祝姑父新婚大吉、子孙满堂。龙凤呈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生怕新姑父听不到，便一股脑想到什么说什么。”刘崇站在人群后面顿感羞愧，赶忙离这傻子远一点。刘安却是没有挤进人群，只是位于台阶下恭恭敬敬站好。

众人听到这小子言语笑的合不拢嘴，毕竟童言无忌是好心。新郎官听得神清气爽，拿手指着刘盾问道：“楞牙子叫啥。”

刘盾先不答话，小跑两步上前说道：“我叫刘盾刘崇刘安。”新郎官眼神微眯，仔细打量这个胆大脸厚心细孩子说道：“去，把你三个兄弟带过来。”

刘崇和刘安听到刘盾报名字的时候顿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羞愧，恨不得离这个刘盾越远越好。可这刘盾还恬不知耻的向他二人招手，二人单手掩面，很想离着傻子远点，满脸尴尬的来到青年跟前一字排开。

这新姑爷一看就知道这三个小鬼并不是兄弟。这刘盾双手环抱一脸坏笑，刘崇抬头拱手微微鞠躬，活脱脱的读书人。刘安紧张拘谨满脸童真，一看就是脚背沾泥的泥腿子。这新姑爷竟下蹲身形与他们平视，看罢打赏三人一人一个板栗，只是在起身的时候单手拧着刘盾的耳朵笑着道：“赏，给这三个楞牙子一人半只羊，瘦猴一样的。”

青年拧着刘盾的耳朵大步向前，刘盾被拧的生疼，一边小跑一边”哎哟哎哟叫着姑父轻点、轻点。

刘财主此时正坐在中堂，族中长辈两边陪坐，来到门口青年松了拧着刘盾耳朵的手，逃脱魔掌的刘盾撒腿就跑。这新郎官整了整胸前的并蒂红莲，郑重的对着正堂的刘财主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随后左右再敬。

进了正屋，管家刘福早已捧茶在侧递给青年，青年双手接过茶碗单膝跪在刘财主面前说道：“请岳父大人吃茶。”刘财主此时才大声笑出声来连连说道：“好、好、快起来、快起来。”

等到刘财主吃完茶，媒人随即大声唱道：“接亲洛！”

顿时刘府外整条街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响，烟雾升起飘进府内，烟雾朦胧中众人奔跑着、欢笑着、簇拥着彼此一堆一堆的的往新娘房中走去。刘财主此时即是欢喜也是绝望。

新郎官背着新娘子出了刘府大门，轿夫压轿。盖着红盖的的刘涂雪被慢慢放下，在新郎和媒人的搀扶下磕磕碰碰的进了八抬大轿。

媒人见新娘子坐稳当了又开始唱道：“哭嫁洛。”唱完见轿子里面没动静，有点尴尬的向众人笑了笑，随即对轿子里的刘涂雪催促道：“小姐，哭呀、哭呀。”只是里面仍然没有动静。媒人无法只得再次唱道：“起轿。”

直到此时，一声女子独有的尖叫声从轿内传出，声浪盖过了炮竹声，也盖过了众人的欢笑，随后便是撕心裂肺的的哭喊，如江河决堤一般。

在哭声中，所有人再次将欢乐推向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