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刺 第四章

清晨，一老一少便去找药，黄狗在前，老人手里拿着烟袋，烟袋前端的铜锅里的旱烟正冒起一股蓝烟，一把锋利的镰刀别在他泛黄的牛皮腰带里，脚下仍是一双老解放鞋。

顺平紧随其后，背上背篓里一把小锄头，同样的绿色解放鞋已被草叶上的雨水打湿，昨夜下了场透雨，路面湿滑难走，泥土都黏在鞋上，走一段就得停下来用路边的石块刮去鞋上的黏土。

约摸走了一个钟头才来到地头，老人寻摸良久也没找到药苗，顺平却在一旁剥树皮，老人喝道：“别搞那些没用的，赶紧过来寻药，金须膏的藤叶都是紫色，独一根，叶子有五个开叉，像五个爪，快去找。”

顺平连忙收了手里的活，也跟着在林间寻摸起来，做事不用心，自然不会有收获，最后还是老人找到了，叫道：“在这里了。”

凑近看时，只见一根小指粗细的紫藤，缀着几片叶子，若不是叶子开出五个分叉，那紫藤也就和红苕藤差不多少。

紫藤很长，顺藤寻出三丈多远才找到出土的地方，顺平动手开挖，山中窑泥经雨水浸透，异常黏滑，顺平先用锄头，再用镰刀，足足掘出个方圆一米的大坑，下挖五六十公分才让药露出来，果然全身金黄，形如人参，长满根须。

老人见药已出了十来公分，阻止顺平道：“得了得了，留个种。”说着便将地上湿泥捏了两个团，顺平手一掰，“啪”脆生生应手而断，从断处涌出奶也似的白浆，老人连忙一手一个泥团堵住了断口。

宝药到手，顺平兴致高昂，笑对师傅道：“师傅，前面那片松林里肯定遍地都是小笕，我去捡些来，早饭好给你下酒啊。”

老人心中有事，只是微微点头。顺平带着黄狗冲进林中，果见林间各色蘑菇，黄的，白的，灰的，遍地散落，有些含苞待吐，有的伞盖已开，顺平也不管能不能吃，囫囵捡了小半背篓。出了松林交给老人，凭着多年经验，老人总能准确判断蘑菇是否有毒，这一绝技是顺平许多年也学不会的，大概因为记性不好。

顺平到家便忙活起来，先到楼下菜园中摘了一把青辣椒，把那不常吃的腊肉洗了一块，和野生蘑菇满满炒了两大碗，三条狗大饱口福不说，顺平也吃得满头大汗，只老人好像满腹心事，喝了一碗酒，夹了几筷子便起身到逗鸟去了。

顺平见师傅坐在门前石阶上，手背上停了一只麻雀，耳听啾啾之声。他知师傅能与飞禽对话，也不觉惊异。只是那佝偻背影显得太孤寂，他看出老人心里有事。

顺平曾听师傅说，他们的祖师爷能与山中百兽交流，传到如今只剩下这一门禽语。可偏偏自己记性不好又不爱学，他只觉那啾啾呜呜的口哨太过拗口，有时还掺杂一些古苗语，他连首诗都背不下来，更遑论这些鸟兽之语。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绝技要是失传实在可惜，而且师傅要是死了，自己一个人太也寂寞，想着便走下石阶，见他下来，那只喜鹊也不惊走，只偏头看着来人。

顺平与师傅并排坐下，中午的阳光照得人没了影子。顺平伸出手，喜鹊便跳到他手上去，啾啾叫了两声，他小声说道：“师傅，我想好了，我还是想学你这个鸟话，你教……”

他话还没说完，老人先着恼道：“挨千刀的，怎叫鸟话，我说的就是鸟话？”老人鼓起眼睛看着顺平。这一下把顺平手上的鸟惊走了。

顺平见多了师傅这模样，也不与他对视，只微微低头道：“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鸟说的当然是鸟话。”

“哦，那你对狗说的就是狗叫了？对猪说的就成了猪话？”老人不依不饶，顺平知道多说无益，也不再顶撞。老头又训斥道：“你死娃娃只在这里话多得很，出去外面就三锤子打不出个屁。”

知道老人说的是事实，顺平又是咧开嘴嘿嘿一笑。

骂归骂，老人还是教他说起“鸟语”，所谓“鸟语”不过是些口哨和语气音，长短不同代表意思也不相同。本就简单，经过多年传承，又有很多遗忘了。只有一些简单的报警、问好、求救、求偶、威胁，表示方位和各种动植物的称谓等等。以前本教过几次，顺平学过便忘，老人见他学不会也就没有了教授的热情。这时再教仍是气得捶胸顿足，口里直骂徒弟“挨千刀的笨驴”。

眼看徒弟实难造就，老人只得道：“行了，就这样吧，慢慢来，以后多听鸟话，听多了自然就学会了。你会说人话还不是因为每天听人讲吗？”

顺平觉得有理，直点头道：“哦，还有那句保命的咒语，你再教我一教。”

老人拿出烟袋，将顺平卷好的烟卷按入前端铜锅里，缓缓道：“嗯，你先说一遍给我听听哪里出错了。”

打火机打了两下，点着了，烟卷直冒青烟。趁着顺平说咒语的当儿，老人吸了两口，吐出的却是白烟，关于为何吸进去蓝烟吐出来白烟这个问题，顺平曾不止一次问起师傅，老人只用白眼回答徒弟。他自然不知为何，也不会瞎编乱造骗孩子。

“叽叽咕噜哒，萨达滴度兀。”顺平先是念了一句，他知道不是这样念法。谁知老人听了先是哈哈大笑，随即剧烈咳嗽起来，刚吸进口的烟随着咳嗽又喷了出来。

“哈哈哈，你，这是你自己编的吧？”老人停了咳嗽，但说话还有些不利索。

顺平记性不好，心思却机敏，知道错得太离谱，连忙摇了摇头道：“真记不得了，这句话几年还用不上一次，哪能记清楚。”

老人听他说完，吐出一口白烟道：“话不是这样讲，既是保命用的，总不能天天用上，咱又不是亡命之徒，你须好好记住，那些禽语你要是记不住就算了，可要是这句话也记不住，待在深山里只怕怎样死的都不知道。你死了，咱们的使命也将告失败。师傅年纪大了，教不了你很久，不能像以前那样学了便忘。”

老人这般有感而发倒是少见，顺平听完忽觉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他虽然则将生死看淡，但是想到要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不觉得脊背发凉起来。

“叽叽阿萨笃，母咕母咕苏鲁兀”老人念了一遍咒语，又让顺平连续练了几遍，勉强记住了。

顺平学了咒语就跑去对着三条狼狗念咒，想看看它们反应，咒语一经念出，三条狗如被电击，全身颤抖一下，呜呜叫了两声，转身看顺平时满眼迷惑。马圈里的一匹老马和两头野鹿也是这般。虽不知它们为何如此，但心里清楚，这回算是念对了。

晚间吃饭时，老人喝完最后一口酒，长出一口气道：“明天一早你把药送去乔氏医馆，药送到就立马回来，不能在城里过夜也不能吃喝，回来也别买任何东西。空手跑一趟要快很多，只是早些出发，晚些回来。”

顺平应了一声，老人又重复道：“送到就回来哈，那里可不安全啊，听到没？”

顺平看了看师傅，嘴巴塞满了饭，只得点了点头，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第二日，天刚微明他就出了门，沿途有稍平坦的地方他便甩开步子疾驰，平时都是一天路程，这日一来出门早，二来路上跑得快，只下午三四点便已到镇上，站在桥上远远看去，街上竟一人也无，虽说午后太阳热辣，也从不会这样。

要是在平日，桥上早摆满了各式地摊，卖酒的，卖药草的，卖旱烟的，卖粮食米面的应有尽有。此时却不见一个。

街道两旁门户紧闭，还拉上了警戒的胶带。楼上不时有小孩探出头，又被大人拉进去，顺平一阵恍惚，如在梦中？眼前景物熟悉又陌生。

“站住”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喝道。

身后走来两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看不清男女，身上都套了一层白色塑料衣服，连头也罩住了。顺平正好奇，心想：“这般穿着，他们难道不热吗？”

二人走到眼前。先前那男人道：“你是哪里来的，这里戒严了不知道吗？赶紧回家去。”

顺平小声道：“我是山里来的，给乔氏医馆送药去。”

“什么？”那人想是穿得太厚听不清楚，顺平又大声说了一遍。

那两人互望一眼，仍是先前那人道：“医馆戒严了，不准进出，你把药交给我吧，我帮你送去医馆。”

顺平闻言先是摇头道：“我要亲手交给她。”说着将一张卡片递了过去。

那人看了看卡片，拿出一个对讲机，好似怕别人听不见，大声道：“巡逻组在街上发现一名乡下人，来给乔博士送药，还说一定要亲手交给她，请指示。”

对讲机那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收到，请原地等待命令。”

顺平这下知道了，那“黑砖头”原来也和手机一样是用来通话的。

他并不是不愿转交。只是有一点私心，跑了老远总想见见那个城里女人。也向她打听一下镇上到底怎么了？

这些巡逻的人全操外乡口音，距离上次仅过去三天，怎就有这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