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第二十一章 亲戚

他姥爷家在两公里外的陈家庄。他母亲一共兄妹四人，在家里排行老二。除了一个比他母亲大三岁的大舅舅，还有一个比他母亲小五岁的二舅舅，还有一个比他二舅舅小两岁的姨妈。

他清楚地记得，差不多五六岁的时候，他去他姥爷家走亲戚，她姥姥是个智障，村里人都说她是傻子。

他曾经问过她祖母，关于他姥姥的情况。

她祖母说，他姥爷年轻的时候家里穷的叮当响，根本没钱讨老婆，眼看着年岁一年年升高，家里却是因为人口不断增多，变得越来越穷。最后实在没办法，就跟亲戚随便凑了点，娶了隔壁村的傻姑娘，也就是他姥姥。

他姥姥虽然傻，可是，她生的第一个儿子，也就是他大舅舅，却十分的精明。他小时候不止一次听别人说过，他大舅舅是个猴精的人。

作为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更何况还是个男孩，他姥爷疼他疼的厉害，一直像金疙瘩一样把他捧在手心里。

家里穷成那样，还想办法借钱供他念书。家里的事情从来没让他动过一根手指头，家里有好吃好穿的，从来都是先想着他。

后来他大舅舅上学不争气，学习一塌糊涂。又因为在一天放学后调戏班里的女生，最后被学校开除了。

适逢部队招兵，他姥爷就又送他去当了兵。再后来，退伍以后，又借钱盖房，给他娶了老婆。他姥爷为他这个宝贝儿子，真的操碎了心。

他二舅舅出生的时候，他母亲刚五岁。那时候的人家，大都重男轻女。女娃娃一般都是在家里圈养着，上学几乎是不可能的。

加上他姥姥没有顾家的能力，他母亲早早地就学会了洗衣做饭。再大一些，就成了家里的劳动力，下地干活，喂猪劈柴，里里外外都要顾及。

他姥姥不会照顾孩子，所以，他二舅舅和姨妈就都是在他母亲背上长大的。他母亲和他姨妈因为是女娃，所以从来没有念过一天书。他的两个舅舅却一直念到最后他姥爷无奈放弃。

他大舅虽说读书无望，好歹被送到了部队锻炼。可是这个二舅舅天生一个缺心眼，脑子比他姥姥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姥爷在这个二儿子身上也没少费心思。上学这条路自然是走不通了，就送他去学手艺。几个师傅都说，他这样的，只怕带上一辈子也出不了师，因此也没人真正愿意教他。无奈只能放在家里种地，但种地又种不好，往往是良莠难分开，草盛豆苗稀。

他母亲七岁那年，跟他姥爷提过自己想上学认字。他姥爷像掐灭油灯一样，用一句话掐灭了她想上学的所有念头。

多年以后，他母亲还能回想起他姥爷对她说过的话，“让女娃认字就是浪费钱，你就好好持家吧！咱家有你哥和你弟认字就行啦！”

这句话让她的精神世界从此黯淡无光，她因此耿耿于怀了好多年。

随着前面的两个子女陆续成家，他姥爷开始成天一门心思放在这个半傻的二儿子身上。那时候他姨妈也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

穷倒不是他姥爷最担心的，他姥爷最担心的是这个二儿子脑子缺根弦。

即便村里长相十分一般的姑娘，都宁死也不愿意嫁给他。

幸运的是，那个普遍贫穷的年代照顾了他。

刚好隔壁王家村也有一户人家，家里只有一个老婆婆，她家老头子已去世多年，孤身一人省吃俭用，养大了一双儿女。转眼间，两人也都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因为家里太穷，实在没钱给儿子娶亲，老母亲为此愁成了满头白发。

后来经过两个村的干部从中协调，他们两家同意搭配一下，算是两全其美。最后，双方几乎没花一分彩礼钱，成全了两桩婚事。

陈家庄的兄妹二人分别嫁娶了王家庄的兄妹二人。他二舅舅娶了他姨夫的妹妹，他姨妈嫁给了他二舅妈的哥哥。

为此，他姥爷一下子解决了儿女的终身大事，一块心病去除的干干净净。

焦安之所以不愿去他姥爷家，有好几个原因。

第一，他不想见到他大舅舅一家人。

他那个精明的大舅舅，一直跟他家矛盾不断。他清楚地记得，他小时候家里穷，可那时候他大舅舅家已经盖起了小洋楼，为人却十分抠门，村里人都叫他“陈一毛”，意思是一毛不拔。

他大舅舅从军队转业之后，跟他的一个战友合伙做了小生意，后来声音越做越大，急需要长工，便让焦安的父亲过去给他打工。

说好的是去打工，结果一年到头，没给一分工钱。

他大舅舅指着墙角一堆潮湿的破纸箱，让他父亲拿去卖，说都是亲戚，只是让他来帮忙，给工钱就显得很见外。如果执意如此，那就用卖纸箱的钱抵扣工钱。

他父亲本就是个强势的人，自然受不了别人的冷眼和压迫。从那以后，他父亲发誓要自立自强。于是他自立门户，自己慢慢地做起了生意，而且很快就有了起色。

这让他大舅舅非常生气，他大舅舅说，他父亲做生意的本事都是在他那学的，但他父亲却没给他交过学费。因此逢人就说他父亲忘恩负义。

都说蛇鼠一窝，人以群分。他大舅妈偏偏又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女人，她怕娘家的亲戚沾走他们家的财气，就跟娘家的人都断了亲。

更奇特的是，她还跟陈家庄半个村子里的人都吵过架。在她的脑瓜子里，别人是永远不讲道理的，外人永远都在惦记她家的钱。所以，对别人也是不能讲道理的。

同村人为此都在背后骂她是只既蛮横又不讲理的母老虎。

就连焦安的姥姥在世的时候，他这个大舅妈都从没有喊过一声娘，无论在哪都称呼他姥姥“那个傻婆子”。他大舅舅惧内，他大舅妈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干涉她，他在老婆跟前闷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姥爷私下跟儿子提过这事，让他跟媳妇儿讲，要顾及一家人的脸面，不要随便在外面揭自己家的短。谁知他却嫌他老子事多，生气地反驳道：“要讲你去跟她讲，她在外面说了啥，我哪知道。”

他姥爷没办法，再也没敢找大儿子说过话。平时也不敢到他家去，一直住在他二舅舅家里。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焦安跟着父母去他姥爷家走亲戚，他母亲给他姥爷亲手做了一双鞋，当时他两个舅舅，两个舅妈都在。

这使得他大舅妈非常不快，因为他大舅妈根本不会针线活。她当着众人的面说他母亲，“就你知道孝顺，带双鞋过来显摆献殷勤，也没见给过你爹一毛钱。”

他母亲辩解了几句，她就又开始辱骂道，“你还还嘴，来到这你横什么横？什么东西。”他大舅舅在一遍却一声不吭，不管不问。

他父亲非常气恼，便跟他大舅舅理论，让他管管自己的老婆。结果他大舅舅跟他大舅妈一起，开始骂他父母。

他父亲实在气不过，便拎起脚下的小板凳朝他大舅舅投了过去。刚好砸到了大舅舅的额头，碰出鸡蛋大小的一小块淤青。

只见他大舅舅应声倒地，一下子就不起来了。然后他大舅妈寻死觅活的说开始闹起来。

他大舅舅躺在医院里面就是不出院，让他姥爷传话给他父亲，说赔他十万块钱，他就算了事。如果不给，就想办法让他父亲蹲监狱，还说他好多个战友都在政府机关工作，有的是关系。

他父亲小学都没毕业，也根本不懂法律，他怕如果真的把他关起来，会影响自己在附近十里八村的名誉，听说还会留下案底，就开始后怕。

他母亲找了他姥爷，让他出面协调一下。他姥爷怕被儿子嫌弃多管闲事，就跟他母亲说，“这事我没法管，也管不了，你们自己处理。”

迫于无奈，他父亲最后只得想了各种办法凑了十万块钱，给他大舅舅送去。才逐渐了结了这事。

祸不单行，这个时候，刚好他父亲的小生意也黄了。加上这突然十万块钱的支出，使他们家一下子忽然变得拮据起来，父母也不得不外出打工。

在焦安的印象里，后来他们家跟他大舅舅家再没有过往来。

每次去陈家庄赶集或者去他姥爷家，他父亲经常提醒他，“你没有什么大舅舅大舅妈，你就只有一个傻舅舅和一个傻姨。以后你要是敢随便喊别人大舅舅，我打死你！”

本来，他大舅舅有一儿一女，儿子像他极了他父亲，成天混不吝的。女儿虽说不像她母亲，但有点神经质，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但随着那场矛盾，也都没在来往过。

等他再长大一些，他甚而有点恨他这个冷血的舅舅和舅妈。他不想跟着母亲去他姥爷家，就是不想见到，哪怕是偶然碰到他大舅舅一家人。他甚至连他家的房屋都不愿见到。

他不想去他姥爷家，还有第二个原因：他不想见到他二舅舅一家人。

他那个脑子缺根弦的二舅舅，本来神经都不正常。他的脑回路，就跟天气一样，时好时坏。

初中的时候，焦安开始寄宿学校，每周只能回家一次。每周上学或者回家，从学校到陈家庄的一段都是柏油马路，从陈家庄到江下村只有一条两米宽的土路。

初二下学期的一个周五，焦安放学回家，恰巧遇上滂沱大雨，他在路边陌生人家的屋檐下一直等到雨停，接着一路一直骑到陈家庄。

再往下走，就只有一条土路了。原本就坑洼不平的土路，经过大雨的冲刷和浸透，变得非常泥泞。自行车几乎是没办法过去的了。

他想先把自行车暂存在二舅舅家，然后再走回江下村。

于是，他沿着陈家村中间的一条马路，骑到一个三岔路口，又推着自行车向左转到一条疙疙瘩瘩的砖路上，时不时的还有大片的积水。他推着自行车继续走了两百米左右，才到他二舅舅家门口。

这时候他的鞋子已经完全湿透了。

大门是从里面挂起来的，他敲了敲门，只听到有人在屋里大声问道，“谁呀？”

见没人来开门，他就又敲了几下。过了一会儿，他二舅舅晃悠悠的开了大门，一看是焦安，就瞪大了眼睛说：“姓焦的，你来我家干啥，赶紧滚！”

焦安顿时觉着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此话怎讲。他没多想，就解释道：“舅，我刚从学放学，下雨路上没法骑了，先把自行车放这，后天下午来骑走。”

他二舅舅又说：“别放在我们家！爱放哪里就放哪里！”说完，咣当一下把门关上了，从里面上了锁。

这一幕令他哭笑不得。以至于多年以后，他仍记得这扑面而来的恶意。

虽然他二舅舅有点傻，但其实很多时候还是能听懂别人讲话的，而且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他实在没想到他突然唱这么一出。

他有些落魄地站在大门口，停了片刻，心里一阵心酸，差点哭出来。

他忍住了，推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他从陈家庄推着自行车拐到了去往江下村的那条泥路上。他推着自行车刚走几步，便推不动了。

自行车的后泥板与后轮之间卡满了泥巴，他在路边的树下找了一根细棍子，弯着腰，一点点捅掉泥巴，接着继续往前走。他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捅一捅。平时骑车十分钟的一条路，他艰难地走了一个多小时。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想跟搭理他二舅舅，也不想跟他有任何联系。

后来，他二舅妈知道了这个事，就把他二舅舅臭骂了一顿，说好好的亲戚，都被他们兄弟两个搞断绝了。实事求是的讲，他这个二舅妈，人长得漂亮，性格温柔，平时也没见有什么脾气。

在他的印象里，本来她二舅妈还是不错的，在诸多亲戚里少有的通情达理。她因为无奈才牺牲掉自己的幸福，嫁给了神经质的二舅舅。刚进门的时候也哭闹过，但等有了孩子，慢慢也就本分了起来。

她对公公也是十分的孝顺，因此他姥爷十分袒护这个儿媳，比对亲闺女还要好。在外人面前，他姥爷对她只有满意和夸赞。

焦安后来之所以不想看到她，是因为六岁那年的一件事。

当时，他跟父亲在二舅舅家做客。等他买零食回来的时候，偶然发现，他二舅妈和他父亲在厨房里抱在一起。好在他们没看见他，于是他赶紧往后缩到了一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这一度让他十分震惊和不解。因为那个人是他父亲，他不明白他怎么会跟他二舅妈发生这种亲密的行为。他只知道，母亲知道了肯定会很生气。就没敢跟母亲提过这事。

一直等他长大一些，他再回过头来想这事，愈加觉着不可思议，怪不得父亲经常喜欢往他姥爷家跑，也怪不得他二舅妈每次见到他父亲，脸上有无法掩饰的表情。

在他看来，她二舅妈再怎么着，也不应该插足到他父母之间。他也曾因此憎恨过他的父亲。

后来每次见到他母亲和二舅妈在一起聊天，他总会为他母亲感到不平和难过。觉着他二舅妈是个虚情假意的女人。

他不想跟母亲一起去他姥爷家，也不想因此再看到他父亲和二舅妈碰到一起的画面。

可是，陈家庄毕竟是他母亲的娘家。为了不让母亲太难过，他还是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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