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盈缺 序章四 枯弦断

冬末的一天清晨，穿着旧棉袄棉鞋的钱浩佝偻着腰撑着腿耐心细致的打扫着小区门口的卫生。逐个拿杆磕掉屋檐上的冰棱，再一点点铲掉滑人的积冰，同事的老李头也老不情愿的跟在后面胡乱扒拉着。

迫于钱浩的自发行为他也不得不从温暖的值班室出来受冻，背后他常逢人便偷抱怨这个姓钱的太爱表现，这次又做这个累活，就算滑了摔个人又怕什么？大不了有物业和环卫顶着，五六十岁的人还能有几天活头？挣个千儿八百的，想我年轻时候赚大钱的路子.....

老头想的正入神，“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前面的钱浩停了下来，打兜里摸出手机接了个电话应了几声便一把塞回兜里拄着铁锨往值班室赶,只留下句“老李帮帮忙和领导说声，我今个家里有急事得赶紧走”。

李老头挠了挠秃头‘奇了，这姓钱的打来从没请过假不说，一没亲没故的孤老头咋蹦出家里有事。。。嘿嘿，别是有什么相好的私生子来找他要钱了，回头得跟小区群人好好说道说道来骚骚这平日净充正经的家伙，至于今的这活～自然全是我一人干的。’

钱浩这边哼哧喘着披上大衣再从橱子里铁箱打开把自己钱包存折都揣上，出门便破天荒的招呼了辆计程车顾不上议价就奔了医院。刚到医院大门口下了车小张媳妇就迎上来了，今的话说的也顺了很多：“钱叔，您可来了，快来看我们家华民吧。”

钱浩急着问“电话里没听清楚，大夫怎么说，他没大事吧？”胖媳妇眼一挤眉头一皱就要哭出来“他...他肚子被插了两三刀还有哪的我没记清，满身是血，呜呜呜”到底还是哭出来了，不过不忘边抽噎边说“钱叔，你可得帮帮你侄啊，不然我们家没活路了”

钱浩边掏口袋边往里走“小李啊你别哭了，我这就先帮你垫上住院费，你们家不容易我知道，别太伤心这个家还得你撑着呢。”小张媳妇直带着钱浩把费用交完才领着进了重症监护病房，床上躺着纱布缠的胖了一圈输上液的张华民听了动静睁开了眼睛“李芬，你刚干嘛去了”，李芬凑了上去拿着钱浩刚补的果篮搁了旁边“壮壮他爸，你钱叔来看你了，我去迎的他。”声音却明显小了点

张华民一听，胳膊使劲撑的要坐起来看，钱浩几步过去坐在床边“小张，别起了，怕不好。”小张张了张嘴没说出声，顿了下才说“李芬，去给我把午饭打来，我跟钱叔说两句话”李芬问了几句想吃啥便拿着饭缸走了。

张华民等着她出了门才跟钱浩咧了下嘴苦笑了下“钱叔，李芬瞒我这就让你来是不是求你了些什么...”钱浩忙摆摆手“没啥啊，她跟我说你被人伤了住院了，再说我本该来看看你。”小张也没平时的气力“唉，罢了，她就这么一个熊人。眼里只有这个家，什么该不该的从不想想。”

钱浩不再去接这话茬，转而问道“张啊，到底咋回事，你不该是惹事生非的人啊。”小张听了顿时来了劲头要坐起来，钱浩看是没法拦着也只能帮扶着他靠在床头上。着实龇牙咧嘴的喘了几口气，看来肚皮上刀伤着实疼的不轻。却又半天说不出来，盯着墙对面的电视，钱浩也静静地陪着他。

张华民轻声的说：“钱叔，昨天夜里一两点钟我跑夜车路过陶庄道口时候，搁路边突然蹿出个穿睡衣的女人差点撞我车头上。我赶紧下车看撞没撞到，那女的就连滚带爬的扑过来跟我求救让我赶紧带她走。”钱浩问：“然后呢？”小张叹了口气：“然后真追过来挺横的俩男的，看到我的车就跑过来让我交出来那个女的。”

钱浩柔声说：“你没答应，对吧。”小张笑笑：“是，咱能干那种事吗，我跟他们说你们再这样我可报警了，然后就掏手机，他们就上来想薅开我逮那女的。”钱浩说：“然后呢？”“然后我就跟他们俩打起来了，那俩王八蛋居然掏了刀，我赶紧让那女的跑附近的夜市跑去叫人，接着我从地上捡起石头和他们缠起来了。”钱浩干巴巴的说：“小张。。。那然后呢？”

张华民苦笑了下手动了动：“然后我就这样了，那一会里那俩瘪犊子连划加捅了我好几刀我就躺地上了，他们就吓跑了，我疼得没劲加冷搁地上躺了得有半个多小时就晕过去了。”这边钱浩听到惊得直抓床单，也安慰道“好孩子，那女孩呢，来看你了吗？”

张华民颤了颤带胡渣的嘴“等我醒来做了笔录后听护士说的，是快天亮了有扫大街的喊的救护车。那女的我也再没见过。。。”病房内气氛顿时有些凝固，钱浩低头不忍看他略微红了眼眶的眼神。他心里明白这个而立之年肩抗一家之主的男人绝不是疼的或者后怕的想哭，而是为了道义去赌上身家性命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结局感到很委屈。

平日总能开导鼓励他的钱浩此时语塞了，浓浓的悲恸和同情仿佛黏住了他的嗓子一般让他声带都有点疼，半晌过去了。但他不得不张嘴“小张啊，别想了，可能她没找到人又被追的跑了。你好好养伤，她一定会记得你帮过她的。”小张看着钱叔慈爱又沧桑的模样，像个大男孩一样的笑了“嗯，叔，我会赶快好起来的。”

钱浩扶平他躺下塞好被子，给他调电视等到小张媳妇回来，嘱咐几句晚上可以过来看护便走出了病房，素净洁白的走廊里热闹的话语声压不住幽幽传来的哽咽哭声，钱浩手扶着墙往前走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还着房贷供孩子上学的小张还得等手术再静养需要一大笔钱，一家子没了顶梁柱压力太大自己要得想办法帮。这事为什么做的很好但却落得这般下场？以后还会有人再去做好事吗？究竟这世道怎么了？。。。。。。

接下来几日钱浩拖着条不利索的腿不顾张华民的劝说，日夜奔波在医院和工作地点之间，一开始偶尔还要帮接送下他的两个孩子放学回家做饭，但在引来小区些大妈二姑背后的指点戳弄后，在收下他用老本垫的手术费后的李芬也几次暗示他注意避嫌不要频繁单进她家门，以免坏了名声惹人口角，这让年近花甲一贯自清的他乍听明后也臊得无话只能搓手点头。

今个又碰到了个北方初春天常有的寒潮回流，已经几天没有休息好的钱浩偏又轮了夜班，假是想请，但无悬念的被队长官腔拒回来了。打一年前换新物业时也换了个年轻些的保安队长，一直顾忌钱浩工作良好勤快业主喜欢而不好撵走，故而卡住了这想留给他自个爹的活计。

所以这酒糟鼻一直没给过他好脸。更别提钱浩也没学其他老头样有啥甜头吃喝都得先跑去招呼他，弄得他官瘾不得痒处，所以明眼看他这几天忙的团团转也硬死咬着不放他半天假。

“呵～啊”精力衰退的钱浩长长的哈欠一个接一个，幸好凛冽晚风给他提了神，才不妨碍他四年如一日走熟腿的定点巡逻。老迈文弱的他左手晃荡倒提的橡皮棍只是摆设，全靠右手的手电棒照明和别肩上的对讲机。这风雨四年间他巡逻挡住惊走过不少毛贼，如今已经少有窃行老手愿意选在这里的了，毕竟别地门卫绝大部分都在混日子有的是空门何必偏偏撞这块铁板上呢？

小道上白素的路灯仅能驱赶丈余的黑暗，本就荧荧的月亮也被黑云倾盖不漏一丝光，大大提高了钱浩巡视楼栋与车棚的难度，索性他对路线和没有监控需要警戒的位置已经烂熟于心。

唯一让他牵肠挂肚的还是小张四天后的二次大手术，快掏空两家可怜存款的前置手术已是国人观念里的场大灾，钱浩更不敢去想这视若己出般的小张之后家里会怎么样艰难。。。‘明早去取上月工资给开刀大夫包个红包吧...’年轻谈生意时都绝不逢迎行贿的钱浩老来也得怕到扔掉立场只求个心安稳妥了。

感慨于“俗世纷纷情欲磨人”，钱浩心烦的时候有个习惯是抬头望天，虽然没得答案，但辽阔无限的天空总让他能心安暂时忘了烦恼。但今个一抬头不打紧，左手小高层的四楼左右高度光滑楼壁间稳稳扒着个深色衣服背个黑挎包看着挺年轻的家伙正扶着排水管找蹬溜着下来。钱浩忙定定神压了手电跑过去，想猛吹哨灯照或大声呵斥但心又一软，这高度受惊滑一下怕是轻了也得去半条命，最好能逮住教育一下。

钱浩静等他到了两米多的地方，才开口：“嗨！你，上去干什么的。”那男孩本就绷着心下了三层楼又被意外的一声入耳，惊得他果然腿直接一软跨不住管结，扑的就摔在了石板地上。钱浩上去便打算去拉起来看摔没摔严重，但对立立场的警戒心让窃贼一翻身爬了起来打腰间摸出把匕首“哎，那...老头，别报警乖乖让开，不然...我宰了你！”。

在面露的凶狠之色与略狭长的刀刃衬托下，本略还有些青涩的脸和微微发抖的手也不会让被指的人轻视小觑。钱浩被刀尖逼得心猛地一跳，求生本能催使他下意思便要答应，可心底那点执拗和气节却一把就掐停他的懦弱并封住了嘴定住了腿，整个人愣在那里懵了。

小贼说完话却看对面的老头没又答话只是直勾勾看着他，心顿时有些忐忑泄气，在到他这前两天全家外出的亲戚家前，本己踩好了点知道有向阳的窗没外窗内锁能爬。打算趁夜黑将珠宝首饰拿了就溜，回去变现挥霍一阵....哪好好寻思过败露该如何更别说要杀人。所以色厉内荏的他，这临时激起的股戾气和勇劲也撑不住他握刀的手还能举多大会...他得赶紧了！

“嘿！愣着干什么！滚一边去，敢拦老子弄死你！”狠话撂下掉头就跑，这一动作却刺激到还在心理斗争中的钱浩。他也下意识就拔腿就追起来，那小偷听到后面脚步声心猛地一沉‘没吓住！’又毕竟是年轻初犯没经验和胆量，天黑路暗猛跑起来哪还记得一开始翻墙进来的装修缺口在哪。才半分钟便一头扎进了高墙大楼间的死胡同，路口处熟悉地形的钱浩也跟了上来。

男孩此刻真害怕了，他不敢想像若真被抓进了派出所，本就清贫的家里面一贯严厉正经的父母对自己做贼还偷的亲戚丢脸行为会如何暴跳如雷。辍学后认识的群好哥们和才纹了自己名字的女朋友知道自己失了手蹲号子会有多逊，要剃了头判多少年去蹲电视里看过得清冷吓人的“监狱”！‘艹...那样我这辈子就完了！！’‘不！不行！...不如’他张大眼睛瞪着这寂静无人的夜里步步靠近的黑影，手中带螺纹的刀柄握到紧的发疼。

这边钱浩喘得气力不支，他一路努力地判断路径来跟上，欲劝这个年轻人回头是岸放弃行为。中止犯罪主动送还赃物再取得屋主谅解并不会惩罚的太重，在看到前面的人终于站着不动后，他没注意空气里略有些诡异的气氛，靠近就张嘴欲言“年轻...”

他只感到到那团身影猛地往自个这一迎就猛撞在身上，同时肚子那传来触电般的麻木钝痛一直深到体内传到大脑炸起巨大的危险信号。两相作用下钱浩又轻又老的身躯直接向后摔在青石路面上，而那人还紧盯着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这个老人，用力到发白的手中攥着仍在滴血的刀刃。他心已要杀手也沾血...他不能回头！

钱浩躺在地上感到肚子抽筋撕裂般疼，想张嘴说话也没有力气只是哼咽，看着十分可怜。但就是这样也激不起这个被从未有感受过的嗜血杀性而带来剧烈快感有些上瘾的男人任何动摇了，他缓缓走过去，脑中只有‘他没死透，就会告诉别人我的长相...已经做了，那就得死!！’一脚就踢开钱浩捂肚子的手，蹲下来第二三刀便胡乱扎了下来。

双目怒睁发赤的年轻人没发现钱浩的另只手按在了对讲机上，几刀戳击钝声的异常惊动了值班室的老李。老李顿时扫到了镜头下的惨剧，震惊下也没含糊抓起门口的棍子飞快跑去地点。还没到就大喊“杀人啦！！！有小偷！！！”

此时凶气散去后看到满身浸血的老人，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而手脚瘫软的男孩，听到呼喊和家家亮起的灯光也慌得丢了刀就跑。老李也没去追而是快速跑到钱浩身边脱下大衣给他披上，边打了120边让出来看啥事的业主帮忙抬到暖和的屋里去。

人民医院内急救室内及时得到救治输血和命着实也够硬的钱浩还在昏迷中的安详，而外头人群的气氛却仍在焦灼。当急救科主任询问由谁掏急救费的的时候又让刚刚热火朝天救人送人的众人顿时沉默，再三询问下老李出来解释了下钱浩的情况。

这下院方群体也犯难了，甚至隐约听见后面白卦身影间的嘀咕声“得，回头又得逼着募捐”“妈的，今年第几回了，没钱别总来祸祸我们啊”，老李看主任也面色不佳，忙说“大夫，您先给治，等回头白天我们领导和小区那个失主来了还能不给你们钱吗。”

总算应付过去了晚上，等白天天大亮的中午，小区物业管理才派了人到医院，象征性的看了下仍在昏迷的钱浩，丢下个果篮付了急救费用就麻利走了，到晚上钱浩悠悠在消毒水的刺鼻味中转醒，碰到下班的老李来看他，讲了下白天的警察调取录像现场办案和发动了小区募捐，虽然大多数人都为这位老保安捐了，但杯水车薪的也不够接下来的手术。

小区物业方掏了急救费后也已经显出避而不谈他的架势，被盗的那户业主也仅仅在警察来的时候露了面催了赶紧抓住犯人寻回赃物，募捐时候老李特意扫了眼估计也只是给了千了八百，但也是最多的了...

钱浩全程眼珠子看向天花板，身上麻醉的劲没散，盖住了刀伤可胸口还是在酸疼。老李一边说到后面也一直叹气，钱浩却笑了下又向他这位几年的工友表达了感谢。一时无话，老李坐了会也默默地走了。

钱浩的手术医生来问过几次都只摇头只能往后拖，而大后天却是张华民的大日子，而震动整个小区的事情外头的李芬没道理不知道，却也没来。钱浩也逐渐能起来走几步，但内脏血管的损伤爆发只是时间问题，但钱浩却表现得不在意。

在医生难言的眼光下坚持提出申请搬出重症病房转到常规住院的他沉静的仿佛伤的不是自己身上一样，天天除了白天夜里需要人陪去走廊上了几次厕所外便呆坐在窗口看城市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和天边的日月星霞。

又过了两天，天快蒙蒙亮三小时巡视时间到了，满脸倦意的胡护士日常检查病房，只看到钱浩床上有些皱褶但还是叠好的被子和床头一封歉意信，以及请求转交给李芬女士的小包，胡护士赶紧通知了院方检查了监控，看到上次巡房护士前脚刚出门钱浩便睁开眼。

无声的不去吵醒同屋的病友，花了半个小时一只手支撑着用单手整理好床铺和遗物，然后简单的扣上帽子套了自己的褂子用正好的时间错过了护士来回检查的空档，努力挺直腰板慢慢地走出了凌晨最困倦松懈的医院，消失在清静的街道上。

“主任，已经报警了，可科里今天的募捐会议还开吗？”“唉......留着给下个需要它的可怜人吧。”

“哈...哈啊...”努力去大口呼吸，眼界天旋地转如坠云雾。已经挪到医院几百米的假山公园，唯一有时间晨练的老人们也只有零星两三个，朝七晚七的上班族和又要面对一天繁重学业的孩子们此刻现在还在沉睡，有些死寂的城市还没再次躁动起来。

而钱浩再也扛不住这次死亡迁徙了，骨子里带点诗意的他选择了块面向东的小草坡慢慢去坐，躺下。而本就不能活动的肚皮肋骨间鲜红已经泌透了厚厚的纱布。

‘太阳应该快出来了吧’越发寒冷发抖的老人这么想，城市和牢里呆了数十年的他此刻久违的感受到了乡村孩童时常有的天地万物的循环律动，‘真希望人人都能时长静下来感受到这股平和’，

‘哈，但不太可能，这世道估计只有死人才配这种特殊的幸福’

钱浩想换个身位侧过来，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衣服下腹腔内的血已然流到背后。‘爸妈，哥哥，看来我拖了阵子来见你们的时间并不算长...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有投胎相遇’人到老了，再唯物也终是对鬼神之说难去不加揣测。

意识模糊之下，弥留的记忆走马灯开始清晰起来：小时父母田间树下的慈爱正直的做人教育、识破了兄长故意不好好考试留了上学机会给自己、夕阳光下教室内张老师一边摘下高帽子扑打着身上的灰土站在讲台上仍然教育大家要学会原谅和坚持、青年时从商多少次开拓和机智醉心于信义和技术、而发生过很多故事的监狱那边逢年过节再收不到自己寄的吃用了、小张那边我真已经尽力了，希望他家能恢复元气.......好像还有什么？对，小曼，你去的太早，我这些年努力不愿想起你，看来真奏效了。也不知道我到头来算不算配的上你的男人，只能下辈子见到时再求的你让我借一回伞了。

‘哈哈，好像光想好的了，坏的呢...好像也很多。他们不是坏，只是蠢和弱而已。可我真的累了，不愿想了。’

‘但愿人们能摆脱冷气和热流好好去活着。’

金色的第一缕初阳撒下，钱浩清澈的眼睛收到了这可贵的温暖而终于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