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画 第一章 两张婚书

夏末初秋，一场大雨将残留的暑气消的干干净净，湿气深重裹挟着寒气袭来，孟赐娴不禁搓了搓白净手臂，暗想今天不该穿那么少的。

听见推门的动静，方家二楼的宾客或明或暗的打量着，从院子中间的碎石小道上款款而来的女子。

女子着一身墨绿色的旗袍，耳上挂着一枚红艳艳的珊瑚耳坠，全身裸露出来的皮肤白的发光，衬的绿色更绿，红色更艳，别有一番风味。

一想到就是这样一人，刚被方家小公子十分嫌弃的退了亲，众人的眼光里不禁多了些不解和怜惜。

许是察觉到目光，女子抬头瞧了一眼二楼，眼神淡淡的冷冷的，似乎什么也不曾看在眼里，直到她看到倚在边角上的那抹石青色，嘴角才不自觉的扬起一抹笑，加快了步伐。

到了二楼，赐娴才发现这方老太爷80岁生日宴的气氛不太对。

老人气的似乎快喘不过气，方鸿右低头跪在老太爷面前，他旁边还跪着一个娇小女子。

“爷爷，簌簌已经怀孕了，求爷爷成全。”话音刚落，方鸿右带着簌簌向方老太爷重重磕了一头。

这一磕气氛更加微妙，宾客们不自觉的又把视线凝在姗姗来迟的赐娴身上。

赐娴这才回过味来，原是自己被退婚了。想到此处，赐娴下意识的去搜寻那抹石青色。

她看到那人还是倚在角落的柱子上，眼神淡淡的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和预想中一样，但她还是忍不住失落。

明明赐娴眼中的失落是因为那个人，却被当场的宾客为被退婚的不舍和难堪。

赐娴收回思绪，站在一旁，看着方鸿右，感到一些悲凉，在跪着的男人身上，再找不到从前的半分模样了。

许是察觉到打量的目光，方鸿右冷冷看了赐娴一眼，匆匆一瞥凉薄之极。

赐娴心里有些发酸，她想，妈妈在战地去世后，呲牙咧嘴捧着糖葫芦哄她的小哥哥，在栀子花开时节捧着栀子花站在她窗前傻气少年……都不会再存在了。

方老太爷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赐娴来了，轻轻招手将她唤到身边，长叹一口气，“赐娴，爷爷对不住你。”

赐娴轻轻看了一眼方鸿右，看着方鸿右瞬间绷直的背脊，笑道：“方家爷爷，我和方鸿右的婚事就退了吧，强扭的瓜不甜。”

缓了片刻，赐娴继续缓缓道：“当年我和他的婚事，不过是方家念在我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所给我的一个庇护罢了。私下婚书都没交换过，是做不得数的，没人当真的，反倒他自己当了真，还闹的这样大，荒唐的很。”

说完赐娴轻笑了几声，慢慢道：“方老太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沉默，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许久，方老太爷才开口：“都这样了，退吧，退了好，他配不上你。”

方老太爷吃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旁人的搀扶下走到赐娴面前，虚握住她的手，费力道：“是我们方家对不住你，让你伤心了，对不住……也对不住你父亲……对不住啊……”

赐娴看着老人，温和道：“多年来，得方家庇护，感恩不尽。再说我和他从无半分情谊，谈不上伤心，反而看到他找到心爱之人，更多的是祝福。”

赐娴说到此处，不知道触动到方鸿右哪根神经了，他的猛的抬头，红着眼眶看向赐娴，眼中流转着赐娴看不懂的情绪。

方老太爷剜了一眼方鸿右，对赐娴道：“是爷爷糊涂了，原来这小子还是不错的，要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又怎么让你们定亲……算了，退了吧，退了好。我也累了，你们都走吧。”

一场闹剧落幕，赐娴下意识去搜寻那抹天青色，发现人早已不在。

赐娴不在意被退了婚，她在意的只是这样的难堪落在那人眼里，虽然他都不曾放在心上。

赐娴身心俱疲的走出方家，她很想忽略跟在她后头的那人，但后头那人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不得已停下脚步转身道：“方鸿右，你跟着我做什么？”

方鸿右愣了片刻，缓缓道：“不干什么，最后送你回一次家。”

赐娴越来越看不懂面前的人了，叹了一口气道：“随你。”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的长长的，两人一前一后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有些压抑。

赐娴伸手抓了一把虚无的灯光，故作轻松道：“方鸿右，其实你真挺狠的，当年订婚的消息刚传出，就逃去外国留学。如今，明明有更好的方式退婚，非要闹的这样大。你知道我从来不是死缠烂打之人，你要退亲，我又不喜欢你，还能缠着你不成。”

“嗯，是，你从来不是那死缠拉打之人，一颗心都吊在那人心上了，不过这么多年了，你看人理你半分了吗？”

赐娴苦笑了下，不愧是小时候一起待过的人，可真是知道该怎么往她心尖尖上插。

赐娴吸了口气，才缓缓道：“方鸿右，你知道吗，那天我特别特别害怕，妈妈不在了，连爸爸不在了，所以透过窗户看到梅园里的你时，我是开心的。那天啊，其实我希望你能同往常那样逗我笑笑，上楼来给我一个温暖的抱抱……可是你转身跑了，像见到鬼一样，于是那天我不仅失去了爸爸，也失去了一个可亲的哥哥。”

赐娴顿住脚步，转身看向方鸿右，笑道：“方家哥哥，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总之祝你幸福啊！”

“还有就送到这里吧，回去看看她吧，她应该也被吓到了。方鸿右，再见了！”

家小公子大闹生日宴，孟赐娴被退亲的事迅速在扬城传了开来。

家里一直照顾赐娴长大的老人们气的不行，赐娴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依旧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

真正扰乱她思绪的是退婚后她收到的两封婚书。

入了冬，不到六点，日头早已落了下去。

担心光线的明暗变化会影响到古画的修复，孟赐娴便早早收了工，泡上一杯热茶到书房看书。

一张黄花梨书桌靠窗而摆，赐娴坐在书桌旁，书不过看了几页，就又对着桌面上的两张婚书发呆，一张白蓝游轮印花西式婚书，一张赤红古典小楼印花中式婚书。

西式婚书来自好友欧阳循，欧阳来这封婚书的原因不难揣摩，一是满足他奶奶的心愿，二是为了替她这个刚被退了婚的人撑腰。

中式婚书来自顾家三公子顾乂，生日宴上的那抹天青色。

顾乂来这封婚书的原因，赐娴百思不得其解。记忆中的顾乂是十分讨厌她的，那天生日宴上对她的遭遇表现的也十分冷淡，所以他来这封婚书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赐娴想了许久，估摸着顾乂这封婚书不过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顾念着与父亲的师生情谊，施舍给她的一些怜悯罢了，毕竟他那么讨厌自己，讨厌到不过是偷偷看他几眼，他都是厌烦的。

赐娴慢慢抚上婚书，自嘲的想，两封婚书没有一封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来，没有一封是因为对她的欢喜而来。

赐娴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中式婚书，心里微微泛着疼，深深吸了口气，展开泛黄的宣纸，下笔道：“三公子的来信，已收悉。能得三公子怜悯，甚感惶恐，万分感谢。愿三公子早日寻得可心人，白首不分离。”

一场长达十几年的倾慕，镜花水月，虚无飘渺，却因自己被方家退婚这样的理由得到了回应，这回应却不是赐娴想要的那种。

赐娴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请人将回信送了出去。

看着送信的人走远，赐娴忍不住叫道：“何伯，等一等。”

何伯回头看了看赐娴道：“小姐，怎么了？”

赐娴轻轻打量着何伯手里的信，慢慢道：“没，没什么，你走吧。何伯，快些回来，李婶今天炖了你最爱的天麻鸡，你吃不到她会伤心的。”

闻言，何伯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妮子，越来越坏了……”

赐娴看何伯要唠叨起来了，连忙道：“是是是，我最坏了，您快去快回。”

看着走远的人，赐娴想，或许这一场长达十几年的单恋，早该要画上句号了，这次随着这封给顾乂的回信是真正画上句号了吧。

赐娴走回书房，倚在窗边拿起手机给远在香城的欧阳拨了通电话，“欧阳，你的来信我收到了。”

“嗯……瓷瓷，关于我们的事，你是怎样想的……”

赐娴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轻声道：“欧阳，这件事的关键不是我怎么想的，而是你怎么想的？”

“嗯，就是奶奶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她一直希望我们在一起，我想满足她的心愿……嗯，总而言之，就这样……瓷瓷，我们先订婚好不好？我知道你心里有人，等奶奶去世后，你若是不愿意，我们再解除婚约好不好……”

听着欧阳越来越颤抖的声音，赐娴打断他的声音道：“欧阳，我答应你，但不止是因为奶奶，不止是因为奶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试着喜欢你，也希望你能试着喜欢我。我不希望，我们的婚约是为了欺骗而存在的产物。”

欧阳深吸一口气，尽量冷静道：“嗯……好……瓷瓷谢谢你。”

“欧阳你知道的，这没什么可道谢的。还有，我很喜欢婚书，婚书上的游轮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谢谢你还记得。”

“瓷瓷，我等不及了，下个月你来香城我们定亲好不好？”

听着欧阳紧张又忐忑的声音，赐娴犹豫了几秒道：“好，这边的工作忙完，我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