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器 灭绝倒计时339·孤女残生

布狄卡一点都不买阿福的账：“你好谮气吖！”（你真啰嗦！）

房间里沉寂下来，就剩下了化妆时单调而清脆的唰唰声。

夜十三明显感觉到自从阿福提到了布狄卡的身世后，少女操作的手势便带有一股怒气，有几次还夹掉了夜十三好几根头发，难受的他头皮发紧。

布狄卡当然知道要控制她的情绪，随即动作慢了下来，便听得她发出低低的声音：

“大叔，唔好意思。”（大叔，不好意思。）

夜十三笑笑：“没关系，我也是从很小就没了父母，我能理解你。”

布狄卡的小胳膊有一丝颤抖：“大叔你也系孤儿？”（大叔你也是孤儿？）

“嗯，我在疯人院呆了二十年。”

有那么一小会儿，很小一会儿，布狄卡停了下来，她透过镜子，用奇怪的眼神仔仔细细地瞅着夜十三的脸。

“大叔……我也差啲被关进疯人院，佢哋都讲我脑子有病……所有人都咁讲……”（大叔，我也差一点被关进疯人院，他们都说我脑子有病……所有人都这么说……）

夜十三能听得出来，布狄卡的心中充满深深的痛苦与怨恨，她身上的纹身、耳洞、唇钉、怪异的发型与那身极其暴露的服装，无一不在昭示她想反抗这个世界的教条。

夜十三道：“但是我从疯人院中学到了许多本事，也认识了不少朋友——当然，也打过不少架。但这一切都成就了我，现在的我。”

布狄卡的剪子在夜十三头顶停住，像是在细细品味夜十三的话：

“收养我嘅第一个家庭，男嘅系个变态，女嘅……佢中意把我同狗养喺一起，要我嫁畀佢嘅狗……”（收养我的第一个家庭，男的是个变态，女的……她喜欢把我和狗养在一起，要我嫁给她的狗……）

夜十三无法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自己在那个环境下，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但镜子中布狄卡的故作成熟的小脸不再那么扎眼，相反变得温柔了起来。

夜十三道：“所以你就跑了？”

“系嘅。嗰时我才六岁，后尾被北方老豆收养……可边个知佢系个赌鬼，佢把我畀卖了。”（是的。那时我才六岁，后来就被北方爸爸收养了……可谁知道他是个赌鬼，他把我给卖了。）

夜十三的心口像是堵上了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听布狄卡道：

“我被商人买了下嚟，佢系对我很好，所以我哋学会了南方话。但系我十二岁时，佢喊着跪喺我面前，求我救佢嘅女儿，因为我嘅器官与佢女儿嘅匹配，佢要我救救佢女儿……”（我被一个商人买了下来，他倒是对我很好，所以我学会了南方话。但是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哭着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他的女儿，因为我的器官与他女儿的匹配，他要我救救他女儿……）

布狄卡停了下来，她见到夜十三的脸色不太好，故作自嘲般地笑了笑：

“其实也冇乜，有人为你花钱就证明你系有价值嘅。任何人喺呢个世界上都有一个价格，呢个系我后尾才想明嘅。但嗰时候我还太小……我刺了佢一刀，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有人为你花钱就证明你是有价值的。任何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一个价格，这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但那时候我还太小……我刺了他一刀，跑了。）

“依家回想起嚟，感觉有些对唔住佢。如果我能回到当时，讲唔定会应成佢嘅要求……若果我系大叔就好了，唔……如果我系个男嘅……”（现在回想起来，感觉有些对不起他。如果我能回到当时，说不定会答应他的要求……如我是大叔就好了，不……如果我是个男的……）

布狄卡再没说下去，开始认认真真地给夜十三化妆。

说实话夜十三听完布狄卡的故事，心里仿佛憋了一堵墙。

他明白世间残酷，人类无情，但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在面前一脸平静地说出自己痛苦的过往，仍旧让他心潮起伏，悲从中来。

人类，渺小的人类啊。

“布狄卡……”

“唔？”

“无论何时何地，做自己就好。”

“嘻嘻嘻，我依家就系喺做自己啊！”（嘻嘻嘻，我现在就是在做自己啊！）

“不，我说的做自己，是不受任何约束，无视所有世俗的眼光，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让这世间的一切都只为了取悦自己而存在。人，生来走一遭，不应该活在过去的阴影下，对吗？”

“大叔，你点像个细路子……”（大叔，你怎么像个小孩子……）

“怎么？”

“人生，边能随心所欲啊？我所见到嘅人生，都系被生活重重压迫嘅，呢世界上能有多少人真正追寻理想？包括我加入龙门，之不过系想多接点生意罢了！”（人生，哪能随心所欲啊？我所见到的人生，都是被生活重重压迫的，这世界上能有多少人真正追寻理想？包括我加入龙门，也不过是想多接点生意罢了！）

夜十三彻底沉默了。

他明白在残酷现实的重压下，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所谓的“人生”，他们只不过是重复父亲祖父曾祖父的生活——出生、劳动、养育后代，去死，说得残酷一些，与“肉食用猪”没什么区别。

猪的一生，出生-吃食-产仔-被屠宰，普通人的一生则是把“被屠宰”这一过程拉长，拉长到占据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二时间！

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凭借劳动力换取维生所需，撑起了一个个商业帝国，靠血肉与尸骨堆砌了所谓的万国盛世。

这些普通人无法停止工作的脚步，因为整个社会已经被塑造成了一台永不停转的机器，所有的普通人都无法离开这台机器独自生活，他们只能终身碌碌无为，留下自己的DNA后默默化作泥土。

也只有站在人类顶点的人，那些富豪、财阀、政客们，才拥有“创造”与“选择”的权利。

年纪轻轻的布狄卡早就看穿了电视、网络媒体上铺天盖地所谓的”人生鸡汤“，对她来说人生不过是毫无目标地活着，活到活不动了为止。

这不得不说是生命进化的一种悲哀。

夜十三很想对布狄卡说些什么，但是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或许对经历了前半生磨难的布狄卡来说，能够像现在这般“有限自由”地活着，已经是上天的一种恩赐了吧？

三个小时匆匆而过，阿福去而复返。

他进屋后愣了愣，房间内只有布狄卡一个人窝在沙发里抽烟：

“老张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