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信人 第五章 红信使（5）

柯林推门而出，雨水像是瀑布一样从台阶顶层坠下，整个走廊都是齐膝深的水。甲板上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士兵的吼叫声，他们忙着修补那面被割断缆绳的白帆。但风实在是太大了，在把船带出海湾后，那面白帆被风撕成了碎片，失控的道格拉斯号像是一枚落叶，在一望无际的河水里打着旋。

又是一个浪花涌来，抱着缆绳的士兵腾空着扑倒在地，在半空中发出无声的尖叫。忽然间，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忽地从侧方伸出，它抓住士兵的腰甲，将他稳稳放在甲板上。

“跟着我。”

柯林说，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第二桅杆走去。

士兵认得柯林，是公爵身旁的侍从，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的男人居然力大无穷，不愧是奥德里奇公爵的手下。

两人扶着甲板护栏，跨过一个又一个昏迷的士兵，还要一路躲避随着船只摇晃而四处乱窜的杂物。柯林走上一会儿就回头看一眼士兵，士兵不想被公爵的侍卫看轻，拼尽全力居然也跟上了柯林。

两人左侧两米就是第二桅杆，如果能放下风帆，再加上动力室配合转向的话，还真有可能把打旋的战舰给稳住。但风实在是太大了，之前不知道有多少士兵想冲到第二桅杆下，但大部分都被吹回了西甲板，少部分则是被风裹挟着抛入了莫娜河。

“把手给我！”

远处传来那个男人的吼叫声，士兵一回神才发现，他居然已经抱住了第二桅杆底部，正朝自己远远伸出右手。

士兵深吸了口气，用左手将自己固定在护栏上，同时尽力朝那个男人伸出右手去，他的身体被风吹得左右乱窜，在即将失去平衡之前，柯林猛地攥住士兵的手臂，将他狠狠摔在第二桅杆上。

“看准江水往哪个方向流，然后挥手给我信号！”

柯林对着士兵的右耳大吼，“听明白了吗！”

“明白......”

士兵看了眼在风中摇晃的桅杆，他迟疑着说，“你是要爬上去？”

“必须有人爬上去。”

柯林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大吼，“记住了，船头即将对准江水就挥动右手，我会把帆放下来，不然道格拉斯号会顺着莫娜河一路入海，这是艘劣质品，已经在解体边缘，如果你的信号错了，这一船上的人都得死，你听明白了吗！”

他的话里好像藏着无形的力量，士兵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重新恢复了生机，他牢牢抓住扶手，对上柯林的眼睛。

“我明白！”

“很好！”

柯林用单手撕开身上的衣物，在这样的狂风里，多一点阻力就等于死。士兵则是嘴巴大张，甚至可以塞进去一个菠萝，因为这个男人身上的肌肉实在是太过强健，简直像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大力神。

大力神系紧裤腰带，然后像是猿猴一样顺着桅杆爬了上去，桅杆在风中左右摇晃，可以听见刺耳的咿呀声，船的两侧是一望无际的河水，它们咆哮着向东边滚去。最上方的河水被东风卷起，但很快又被后来的浪花扑灭，阴云和河流之间的天空像是沸腾着。

柯林看见远处船长室里，吉尔伯特将军正手舞足蹈地喊着些什么。于是他指了指被缆绳固定的白帆，然后指了指远处的锅炉室，吉尔伯特将军慢慢平静了下来，想必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柯林从腰间抽出匕首，用左手抓住白帆的最下端，然后低头看向桅杆底部。

被寄予众望的士兵紧张地盯着河流，船只在不断旋转着，别说是前后左右，甚至就连上下都分不清楚，但他始终盯着那轮几乎没入地平线的夕阳，那是茫茫波涛间唯一的参照物。

他锁定了那轮夕阳，然后用力挥舞右手，像是个发号施令的将军。

柯林挥出漂亮的一刀，然后用双手抓住白帆底部，用整个人的重量带着白帆向下坠落，白帆始终紧绷着。与此同时吉尔伯特对着锅炉室里放声大吼，战舰引擎全开，灰白色的蒸汽从烟囱中喷涌而出。

战舰终于是放缓了旋转的速度，但此刻还不能掉以轻心，因为只要战舰再往右转上90度，那么它将会陷入新的旋转之中！

“呀啊啊啊啊！”

柯林怒吼着，他一只手拉住白帆底部，另一只手固定在甲板护栏上，整个人就像是一枚崩到极限的弹簧，让人不禁怀疑下一秒他就会被狂风撕碎。

“固定风帆！”

吉尔伯特踉跄着从船长室里滚下，身后跟着几个士兵，他们几乎是匍匐着爬到柯林脚下，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握住白帆下端。

越来越多的士兵被组织起来，他们从四面八方涌向第二桅杆，以人肉为绳，将白色风帆牢牢固定住。白帆被风吹鼓成一个可怕的弧度，好在它终究是坚持了下来。道格拉斯号在几次摇摆后稳住了平衡，沿着浩瀚的莫娜河不断东去。

闪电撕开夜空，将一张张劫后余生的笑颜照亮。

过了不知道多久，这场暴风雨终于是停了下来，士兵们松开几近僵硬的双手，在吉尔伯特的指挥下清点人数。

历经一场暴雨，船上的士兵足足少了五分之一，抛开人道主义不谈，吉尔伯特觉得这是一场合格的筛选，活下来的士兵必将成为银月海军复兴的火种。

他一个个和士兵们握手，对活蹦乱跳的士兵施以赞扬，对受伤的士兵许下可靠的承诺，士兵们备受鼓舞，露出充满希冀的表情，在最后的最后，他从腰间抽出佩剑，那柄从曾祖父时期流传下来，属于银月王朝海军总督的佩剑。

在练兵前他答应过他的士兵，表现最好的士兵将会获得这柄佩剑，同时出任一艘战舰的舰长。今夜表现最好的无疑是那个赤膊士兵，他以一人之力降下风帆，几乎是力挽狂澜。毫不夸张地说，要不是有他的鼓舞，吉尔伯特甚至都没有从船长室里走下来的力气，可他不仅走下来了，并且成为了固定风帆的一份子。

他环顾左右，但始终没发现那个士兵，他记得刚刚他还在这儿来着。

“额......”

他伸手比划着，“那个士兵，放下风帆的那个，他在哪儿？”

“他不是士兵。”

有人高声说，“他是奥德里奇公爵的侍从。”

“侍从？”

吉尔伯特知道那个侍从，没想到他宽大的衣袍下居然隐藏着那样强壮的躯体，拥有这样勇气的男人居然甘愿当一个侍从。吉尔伯特决定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收编于自己麾下，放任这样的人才去当侍从，简直是在抹灭银月帝国的未来。

“他在那儿！”

有人伸出右手，远远指着船长室。所有人都望向那里，那个赤膊男人正矗立在船长室正中，手握船舵，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

在那个足以称之为伟岸的身影面前，吉尔伯特不由觉着自惭形秽，他将佩剑一寸寸擦拭干净，然后才走进船长室。

听见脚步声，柯林依旧盯着前方。

“吉尔伯特将军，我救了你一条命。”

吉尔伯特微微一愣。

“......谢谢。”

柯林缓缓摇头。

“我不是指曾经，而是指未来，我救了未来的你一条命......所以接下来无论我要做些什么，我都希望你不要阻拦我。”

吉尔伯特渐渐意识到了不妙，因为船只正在转弯，它没有驶入宽阔的河道，而是转入了一条狭窄的水道，吉尔伯特熟悉过航道，他知道这条水道通往何处。

他握住佩剑。

“前面是多瑞拉瀑布，你要做什么！”

“不要紧张，你看那儿。”

柯林伸手指了指甲板，从这个角度看去，在第一桅杆和第三桅杆之间，甲板有一段明显的凸起。

“龙骨已经拧成麻花了，你打算开着这样的船去跟别人海战？”

吉尔伯特露出惊恐的表情来，他是个陆军将军不假，但被授予重任后，他学习了很多有关海战的知识，而眼下这种情况稍微有点航海知识就能明白

——这艘船根本就是个废品！

吉尔伯特捏紧拳头，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谁干的，因为某些人的贪婪，他的士兵在这场事故中付出了成吨的代价，要是就这么贸然上战场的话......

他这么做无疑是在帝国海军的心脏里捅刀子！

吉尔伯特像是公牛一样喘息着，一想到自己的士兵被这场暴风雨给吞噬，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在船舱里呼呼大睡，他就恨不得把奥德里奇公爵给抛到莫娜河里去！

柯林放开船舵，慢慢在椅子里坐下，直到此刻吉尔伯特才看出这个男人已经是精疲力竭。

柯林勉强地笑了笑。

“冷静点吉尔伯特将军，这件事会有一个好的处理结果，我就是为此而来。”

吉尔伯特再次深呼吸，从腰间解下佩剑，他用手指平举那柄剑，将剑柄递到柯林面前。

“你是个英雄，这是我祖父的剑，现在它归你了。”

“我没有资格被称为英雄。”

柯林没去接那把剑，他避开吉尔伯特的眸子，“我只是个执信人。”

“执信人？”

吉尔伯特皱起眉头，但下一瞬间他就双脚腾空，脑袋撞在了船长室顶端，在此之前柯林收走他的佩剑，避免吉尔伯特被利刃划伤。

船只已经到了河流的终点，它撞上瀑布出口处的礁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士兵在失重的战舰上放声大吼，甲板上的杂物被尽数抛起，却又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在甲板上空极速回旋。

这是世间罕见的奇景，但柯林看也没看，他只是望向瀑布下方。

剧作家还是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负手盯着天空；画家坐在画板前，用失神的双眼盯着上方，他高速记录的时候都是这副模样；开膛手看样子已经饿得不行了，她和未来的“银月伯爵”洛山一人一边，蹲在篝火旁。

篝火上烤着五只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