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岛 07

要报复。

不是为了父母的事，它也不知道这件事。

但是要报复。为了那块随意砸出来的石头。如果大脚不是那么作恶多端，而仅仅是显示自己庞大的身躯与震天的吼叫，只为了生存而捕猎，那么便没有一只恐龙会对它心怀怨恨。因为像这样“不去杀死谁就无法生存的生活”，恐龙们早已习惯了。

如果大脚像普通恐龙那样生存，那么恐龙们对它的残暴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不主动招惹它就是了。但它偏偏要去杀戮，在填饱肚子的基础上再去破坏家庭。于是它免不了就要成为岛上大多数恐龙的眼中钉。

大脚并不是只对迅猛龙施暴过。在它饥饿或不饥饿的时候，剑龙和三角龙们是最容易被盯上的猎物。这个岛上除了大脚和它们，已经没有大型恐龙了。

这两种草食性恐龙的体重都在七吨左右，所以大脚只要成功狩猎到一只，就能保证至少一周的饱腹。它并不担心那些偷肉的贼，岛上没有其它食肉龙恐龙能拖得动那么大块肉，它们只能咬一口就走。

而在吃饱后，大脚也会去踢翻一只剑龙，或者踩死一只三角龙。就像一个喝高了而四处找孩子打架的醉汉。这个醉汉曾经打败了这条街上最危险的几个混混，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向孩童施暴。

因为大脚的出手不是为了救谁，它只想证明自己才是老大。它总在践踏着谁，好以此强调自己的霸主地位，而忘了这些食草恐龙根本无法与自己竞争。最残酷的战斗也没能教它学会珍视生命。

从三叠纪的大灭绝事件至今，恐龙已在地球上存活了一亿六千万年。假如这漫长的时间能让恐龙进化出一点智商的话，那么大脚已经用它学会了傲慢。

岛上的每个白昼，阳光都总是那么暖煦。它照耀着花与水，也照亮了山洞里还站不起身的利爪。雌性守在山洞的入口处歇了一夜，此时正睁开双眼。

昨晚的晚餐后，山洞里已经不剩多少肉块了。这只雌性决心去捕猎，它还不太熟练，但它知道自己必须办得到。

没经过谁的指导，这只雌性离开了山洞。它趟过河流来到那座树林中，准备尝试猎杀一只剑龙。至于是幼崽还是成年恐龙，那就要看它的运气了。

它藏在黑沉沉的树荫下，用树叶的气味掩盖自己的气味，等待着猎物偶然的路过。它的运气不差，一只成年的钉状龙往它这边过来了。

等走到能看清对面恐龙轮廓的距离时，这只钉状龙便惊慌地回头，差点撞上自己身边的树。它抱着还没被捕食者发现的侥幸心理，不管不顾地向他处奔逃。

如果是两三只钉状龙一起路过的话，雌性可能会像猎物一样躲起来。毕竟这些恐龙有自己的防身武器，要是一起拥上来，它确实没把握能够有所收获。

但是这只钉状龙落单了。在野外，散漫地散步或者因伤掉队就是死亡的前奏。雌性迈开两只后腿向它奔跑而去，它的足弓前部只要一落地，就能像弹簧一样被压紧，随后释放出更大的动力，令身体再次加速。

壮硕的后腿肌肉牵动身体奔跑得更远，强有力的心脏和肺则让它运动得更久。野兽身上不存在年轻而体弱这个概念，对它们来说，生命确实在于运动。

雌性矫健的后腿肌肉牵引着骨骼，它的后腿运动得极快，几乎是在左右弹跳。几次加速后，雌性已经逼近了那只钉状龙的后方。

这头年轻的恐龙似乎是第一次遇到捕食者，它边跑边回过头来看看雌性。见雌性已经追到背后，它感到惊恐，却也没忘了反抗。它挥动生有尖刺的尾巴打向雌性。

它的尾巴拍到了雌性的前爪。尖刺在雌性前爪上划出一道淡淡的白痕。这只钉状龙很强壮，但因为两只恐龙间的距离太远，尖刺没有发挥它应有的威力。

树木在它们的视线中向后退却，年轻的恐龙们不停地向密林深处奔跑。钉状龙跑过一个角度刁钻的拐弯处，那是四五棵枯木组成的一堆障碍物。雌性的后腿在地面上一蹬，向这些东西的侧面跃去。

它跳过了这个弧度。但身体却在枯木上磨蹭了下。带着疼痛，它跃到了跑道的边缘处，险些撞上其它正常生长的树。

调转过方向，它再次追赶那只钉状龙。这样长时间追逐猎物并不明智，但它已经跑不出更高的速度了。张开嘴，它咬住了对方的尾巴尖。

尖刺戳到了口腔。它向前咬了些，好让尖刺不至于戳疼自己，而自己的牙齿能咬穿对方的尾巴。钉状龙因为疼痛而停下了脚步，试着摇晃尾巴。

要是能摇得动，而雌性又不松口的话，这只钉状龙就会把雌性摔到树上去了。但它没能摇得动尾巴，于是便迅速回过身来，身体紧贴上雌性，而用头顶撞雌性的小腹。

两只恐龙缠斗在一起。雌性死咬着对方的尾巴不放，而钉状龙并不准备轻易地成为猎物。这两只恐龙的高度与体重相近，它一时撞不倒雌性。

但它顶撞雌性，也是为了缩成一团，好让自己背上的大骨质钉发挥作用。这些骨质钉非常锋利，就像刀剑。这也是它名字的来历。

正是因为这样，没有捕食者能以飞扑到背后、再咬穿它脖颈的姿势猎杀它。骨质钉会先刺穿猎食者的身躯。但如果从侧面用体重压制它的行动，那么还有希望。

这只雌性迅猛龙也知道这一点。它避开一次顶撞，随后刻意让身体向钉状龙倒下去。如果对方不做防备，那么这一手确实可以成功——虽然不会那么轻松。

但现在，这只钉状龙用足了力气顶撞它。两只恐龙现在开始比较力量了。意识到这样下去只会白白耗费体力，雌性便松开了口，并慢慢地向后退却。

这只钉状龙还是太年轻了。或者说它可能是第一次遇到捕食者，竟然以为这样就没事了，而没想到要继续反击。它确实放松了下来，而此时，雌性撞向了它。

不是只用头撞击就罢休，而是在撞上的同时将身体倾斜，以体重压制其行动。这只雌性成功了，它用自己的身躯碾压上了钉状龙的身体。

成功压制住自己的猎物后，它向猎物侧过头，并张开嘴，从侧面咬住了对方的脖颈。虽然只有正面的几颗牙齿，能咬住那不到四分之一部分的一点点皮肉，但它还是毫不迟疑地用牙齿刺穿。

血与生肉的腥味充斥了口腔。受这生鲜食品的刺激，雌性越咬越紧，最后干脆一口撕下。随着脖颈的破损，大片的血飞溅到地面，像是瞬间绽放的大片鲜花。

第一次地，它独自捕杀了自己的猎物。这是它的成年礼，也是它有能力照顾同类的证据。填饱肚子后，由于消耗了许多体力，它搬不动这肥美的肉块了。

于是它再次撕下一块肉，叼在嘴里，跑向了山洞。

利爪在两个月的修养后恢复了健康。脊椎裂是严重的伤情，但只要卧床休息并保证一定的运动量，也不是没有痊愈的可能。

白垩纪晚期没有护理这个概念，利爪是自然恢复的。在窝里趴着的时候，不愿饿死的心理促使它总在尝试站立。前三周根本站不起来，它只能动动前爪。

它的前爪上曾经有许多斑驳的羽根，如今已经生长成了翅膀。但利爪还是不会飞。对一双翅膀来说，上吨的身躯过于沉重了。这双翅膀只能用来维持躯干的平衡。

趴在窝里，利爪无聊地挥动翅膀，权当是给自己扇扇风了。在第四周，它能用后腿站立起来了。虽然腿还是抖个不停，但它能站上一会儿，并且绕着窝走上几步了。

疼痛是随时都在发作的。前三周尤其疼得厉害，最严重的时候，它感到腰部一阵阵发麻，而腰下面的双腿和尾巴似乎并不属于自己，因为自己的大脑无法指挥它们运动。自己的腰下好像横着一块没有知觉的死肉，会随着天气的变热而腐坏变质。

它瘫痪在这里，在自己的巢穴中。这等死的感觉让利爪无法忍受，于是它用两只前爪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努力让自己的腰向上拱，好让后腿能在地上立一会儿。就像是拿起抹布的一头，好让另一头触地一样。

但是它的腰很快就开始剧痛。它的腿并没有残废，而是腰部的脊椎裂痕让它无法使用双腿运动。于是双腿就像躺下时一样放松而无力——可能永远都会这么无力。

它忍受着腿的无力、腰的疼痛，继续运动自己的身体。它不懂得如何保养近乎残疾的身躯，它想要的只有生存。

有时疼痛过于强烈，甚至摧毁了它的理智，它就会趴在草窝里大声吼叫，惊走附近的大群巨蜥和翼龙。但在嘶吼之后，只要它的思维还能正常工作，它就会继续运动。

在这期间，雌性几乎每天都会送肉过来。有时叼着，有时用口拖着，也许会隔一天不送，但每次送来的都是肥美的肉块，而不是带着大块骨头的边角料。

雌性迅猛龙的力量与体格，比雄性迅猛龙还是略差一些。这只雌性的捕猎并不容易。有时它深入密林，有时远走平原，或者攀向山顶。体力的消耗暂且不说，那些猎物也不是好对付的。

每一只稍微成熟些的成年恐龙，都会向它这样的猎食者发起反击。三角龙会低下头奔跑，用额上的三根犄角顶撞它。剑龙会蜷缩成一团，用骨质板来防御它。

这只雌性可能被猎物踩得浑身疼痛，扔在荒郊野外，孤身一人在钻石般闪亮的星空下挣扎。而不管有多疼，它总是会起身回到山洞。这是它没带肉的那几天发生的事。

雌性每次来送肉，身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伤痕。虽然不像利爪身上的那样致命，却也会把血淋在身上。

明明只要放下利爪不管就好了，这样就不用负担两只恐龙的食量，而需要时不时挑战比自己个头大的猎物，冒着生命危险救一只非亲非故的恐龙。

这只雌性很清楚这件事，却没有放弃利爪，依然每晚守在山洞洞口入睡。

第四周时，利爪腰部的疼痛缓解了。于是它更加勤于复健，迈开颤抖的后腿绕着草窝走路。利爪知道这段时间是谁在照顾自己，所以即使疼痛又一次摧毁了它的理智，只要雌性在这巢穴里，它就只是低声地嘶鸣。

利爪把愤怒的吼叫变成压抑的控诉。而此时雌性一定会过来，用前爪轻轻触碰它的后背，算是安慰。

在第五周和第六周，利爪的疼痛再度减弱，而两只后爪也能够正常行走了。它开始尝试蹦跳，除了在完成跳跃后脊椎会突然钝痛以外，它和正常的迅猛龙已经没有差别。

于是利爪开始参与进捕猎之中。它急着报答这只雌性的照顾，认为如果能猎上一顿大餐请雌性吃就再好不过。

但雌性不让它这样干。每次遇到大块头的猎物，利爪都急着往上冲。而雌性叼起它的尾巴轻轻咬一下，再把它拽回来。雌性只允许利爪狩猎些幼崽。

雌性这样做是不希望它再次负伤。利爪大伤初愈，还不宜在短期内剧烈运动。狩猎幼崽所用的体力自然要少得多。这只雌性不懂得护理学知识，是它的同情心让它对伤员照顾得无微不至。

在这里，能够照顾他人是一种能力，需要具备高强的狩猎技术和不会置之不理的耐心。

如果所有的强者最终都会通向傲慢，能与之对抗的便是同情。残暴催生同情，同情催生出互相扶持帮助的意志。在强者的威压下，弱小的群体会变得更加珍惜自己的同类，并为同类的未来着想。

而强者，尤其是像大脚那样的强者——没有同类。它无法融入其它族群，它们的反抗会让它陷入泥潭，最终走向孤身一人的死亡。

利爪完全恢复健康时，已是炎热的夏天。它和雌性成为了一家人，利爪在山洞外找到一朵花，在炽热得仿佛连地面都能烤裂的空气中，它把花放在雌性头顶，像它们最初见面那时一样。

雌性答应了利爪的求偶。于是不久之后，一颗蛋便在山洞的草窝里出现了。

弱者不会孤独，它们是这岛上数量最多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