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尼罗河 第27章 平静之夜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芒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上，天色完全暗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北风驱散了闷热的空气，气温顿时直线下降，这样的时辰实在是太适合赶路了。

庞大的蓬特商队在“伊涅特墙”外足足休息了一个下午，吃饱喝足后便在日落时分重新上路了。

在胡尼老爷热心的建议下，人们并没有继续沿着‘莫拉皮’大道走下去——那条路沿途还要经过好几个村子，拐来绕去的要增加不少路程——而是准备从野外直插莫拉皮城。

反正一路上都是平坦的沙地，有路和没路，又有什么区别呢？

伊涅特来的奴隶和努比亚卫士们已经擎起了大量的火把，将商队四野照得恍如白昼；胡尼老爷一路带来了心爱的小乐队，几名黑人兴高采烈地吹吹打打十分热闹。

蓬特人按照他们的习惯严格收拢了骆驼队；商队的“头头”们——伊涅特的胡尼和伽卡尔老爷，阔阔塔和他的蓬特手下，以及尊贵的客人——底比斯的孟图老爷（徐立晶）和他的女伴，此时此刻都挤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马蹄踏在沙地上发出了杂乱的沙沙声，不时有一匹矮种马满意地打一个响鼻，而马背上的人们都奇怪地保持着沉默。他们也许在下午的休息中把半话都说完了，此时此刻竟是无话可说。

“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呢，胡尼老爷？”徐立晶拽紧了缰绳试图贴紧那胖子的马，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们要走一整夜吗？”

胡尼低垂着头，竟是要睡着了。他突然一个机灵醒了过来，开始茫然地环顾四方。

“看见了没，赛普特，”那胖子并没有接徐立晶的话茬，而是指着南方的天空，“看见了没，孟图老爷，赛普特，那颗最亮的星！”

所有的人都抬头望过去。

南方的地平线上空，一颗巨大的亮星正在悄悄地眨着眼睛。

“赛普特，我们的指路神，”胡尼一下子来了精神，“再过一会儿，它就要降到地平线以下啦！这就意味着赛普特神在告诫我们，该休息啦！等到明天早晨的时候，它又会和太阳一同升起……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再继续赶路，也许一个上午就能走到莫拉皮啦！”他突然转过身冲着阔阔塔老爷子嚷了起来，“我说得对不对，尊贵的阔阔塔老爷？”

火把跳跃的火光中，那位蓬特老头子夸张地笑了起来。

“您说的都对！”他大声喊道。

徐立晶的眼皮豁地一跳——赛普特星，那不就是“天狼星”么！

天狼星——这颗夜空中最明亮的大星竟然在埃及人的生活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看来各类考古文献真是所言不虚。

他的眼珠转了一转，正想对神圣的天狼星大神发表一些赞美之词，一声女人的叫喊却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路。

“瞧啊，瞧啊，”塔蒙兴奋地指着天狼星，“努特神！努特神的牛奶！”

努特神的牛奶？徐立晶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却发现人们都在兴高采烈地交头接耳。

“喔，喔！真的是努特神的神迹！……”

“我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努特神保佑我们平安到达莫拉皮！”

……

徐立晶用力睁圆了自己中等散光的双眼，开足马力扫瞄着南方的天空。

他发现，就在地平线上，就在那颗明亮的天狼星下方，一抹淡淡的灰白色亮带正在安静地升起。

“瞧啊，瞧啊，”胡尼老爷喜不自胜地叫道，“我们这些天看到的神迹，比我之前这辈子看到的都多！”

蓬特人也都在欢乐地叽叽喳喳。

也许是太过兴奋，一路上很少说话的塔蒙竟然同几位老爷热烈地聊开了。

“……老爷，我只是在五岁的时候幸运地见过努特神的牛奶……我们镇上的僧人说，所有见过它的人一生都会得到神的眷顾！我想这话是没错的，”姑娘开心得满脸放光，“我在十岁的时候就进了维吉尔的宫殿，一直贴身伺候我的主子……”

“维吉尔？”阔阔塔老爷沉声问道，“你不是孟图老爷家的侍女么，他不是书记官的管家嘛！这跟维吉尔有什么关系……”

徐立晶的脑子轰的一下，差点扑过去狠揍塔蒙一顿——那个蠢姑娘的蠢话差点穿帮！

“是的，塔蒙小姐是我们舍普特老爷后来从维吉尔大人家买来的，”他连忙大声解释道，“……在她最美丽的年华！慷慨的舍普特老爷把她赏给了我，我说得对不对，可爱的姑娘？”

他一边说话一边气呼呼地悄悄使着眼色，但愿那个蠢女人能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到。

塔蒙一定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欢快的情绪戛然而止，头低垂下来，再也不说一句话。

徐立晶示意牵马的蓬特少年将自己与那个可怜的姑娘紧紧靠在一起。

“你刚才差点害死我们！”这家伙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些气急败坏，“没事儿的时候，最好闭上你的嘴！”

“我很笨是吗？”塔蒙又委屈又后悔，话音中已然带了一丝哭腔。

徐立晶叹了一口气，探出身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轻轻捏了一下。

“笨女人……其实也挺好的，”他轻笑道，“总比绿茶婊强嘛……”

“什么？”

“……绿茶婊……唔，就是用茶叶来形容一种女人……啊，怎么说呢……就是看上去挺温柔善良单纯，实际上是没什么廉耻的女人……”

“茶叶，chaye？那又是什么？”塔蒙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徐立晶哭笑不得，真是越解释越乱。

不知不觉间，“努特神的牛奶”已经悄然爬上了小半个天空。

徐立晶抬头看着头顶上的那片“牛奶”，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蓝紫色的天空是如此高深辽远，带着一丝干燥腥气的空气又是如此清澈透亮。

就在众人的头顶之上，一条巨大的、朦胧的玉带横亘整个天空。

那是银河。

它静静地流淌着，真的如同一条牛奶倾泻而成的河流，由东北向南一泻千里；

它是如此柔软，仿佛宇宙深处一抹长长的纱巾随风而起、亘古飘扬。

它散发着柔美的光，无数的星体则像是镶嵌在其上的璀璨的钻石，永不熄灭那多彩的光芒……这壮丽的、神秘的银河呵！

它究竟有多么巨大，多么古老？它有着怎样难以想象的、遥远的过去？

无数的星系、星云、星团包含其间；无数恒星在那里生长、发育、死亡，而环绕它们的，又有多少看不见的行星处在人类的视线之外；

一个发光的微末就是一个无限广大的世界，而这样的世界在头顶上那条亮白的光带之中，竟然整整有一千亿个……

徐立晶敬畏地直视天空，思绪已经飞到了九天之外。

他竭力回想着从古至今咏唱银河的诗句，对于巨大结构的崇拜，对于壮美的感慨和对于辽远的畏惧已经充塞了他的大脑。他真想就一直这样下去，把自己的眼睛从尘世之中挪开，抬起头对那天上的奇景定睛凝视，对着那尘世之外的无垠世界看一辈子。

他不能不感慨，同头顶上那条亘古不变的天河相比，人世间的纷争、战乱，那些可怜的恐惧、愤怒、贪婪、私欲、狡诈、压迫……不都显得极为滑稽可笑吗？……他如醉如痴，已经完全沉浸在哲学家一般的自我反省和诘问之中了。

“很美，是吗，”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小声说道，“我看你一直在仰望天空……如果不是蓬特人在牵着你的马，我想，你可能会冲到前面那匹马的屁股里面去呢。”

徐立晶的思路突然被打断，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肯定不会相信什么‘努特神的牛奶’之类的鬼话的，”那女人面罩下两只漂亮的眼睛在火把照耀下熠熠发光，“我说的对吗，孟图老爷？”

徐立晶精神一振，像是突然找到了知音一般，开始滔滔不绝地卖弄起自己那点天文知识。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原子质子电子，讲起了宇宙大爆炸，讲起了星云和星系，讲起了核聚变，讲起了超新星爆发……

公主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双眼之中看不到一丁点情绪的波动。

“……我，我刚才也是胡言乱语，”过了好一会儿，徐立晶猛地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冷汗开始刷刷往下淌，“我的灵魂出窍后，看到3400年后的人都在谈论这些……”

那女人还是静默无声。

徐立晶震惊地发现，她的双眼中竟然静悄悄地涌出了泪水。

“你怎么了？”他吓了一跳，“怎么哭了？”

“没什么，”公主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你刚才和我说的奇谈怪论，永远也不要和别人说起……从现在开始起，闭上你的嘴，好好赶路。”

“我可是你的老爷，”徐立晶悻悻说道，“理论上讲，一个侍女在和主子说话时，不允许如此不礼貌……”

公主轻蔑地哼了一声，将罩袍裹得更加严实，再也不搭理他了。

……

午夜时分，蓬特人的队伍再一次停了下来。

此时此刻，尼罗河岸边平坦的沙地已经变成了戈壁地貌，细碎柔软的沙子变得更加粗砺，其中夹杂着越来越多的砾石。从这里一路向东，东非高原的余脉从西南方猛然斜插进来，一直平推到红海岸边；曾经一望无际的平原渐渐变成了起伏的丘陵，继而形成了连绵不绝的山脉。

远古时期的河流和溪水在群山之中蔓延穿梭，切割出一道又一道河谷，同时也将绵延的山脉切割成一个个山包；而在漫长的岁月里，大自然的力量——尤其是风与茂密的灌木——使得无数山包的顶端渐渐被削平，形成了一种东非著名的地貌——“台地”。

“台地”，光从名字就能想见，一座座小山包就像一个个摆放在平原上的桌子一般，非常奇特。

在人类文明的早期，曾有不少部落占据了这样的台地——台地的下方长有丰盛的灌木，适合放牧牲畜；而它的地势又有“易守难攻“的特点，非常适合小小部落的休养生息；随着埃及帝国的兴盛崛起，这样的部落遗迹早已化作历史的尘埃了。

蓬特人的商队正好停在一座隆起地面约50米高度的小小“台地”之下。

野地里到处都生长着不知名的灌木。骆驼们跋涉了一天，此时此刻都散布在灌木丛中，开始香甜地咀嚼着枝叶；伊涅特的奴隶们和蓬特人则在忙碌着收拾营地——升起篝火做饭，用木棍和毛毡搭起一个又一个小帐篷，喂马，布置警戒……

“节约用水！”胡尼老爷带着两个努比亚卫士在营地内来回巡视，一边走一边高声喊叫着，“小崽子们，一定要节约用水！我们带的水已经不多了！”

徐立晶和两个女人瑟缩在营地的一角，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团篝火。

勤劳的蓬特小伙找来了几块大石头，搭起一个粗陋的灶，扯来大团的灌木枝叶，将就着点起了火。一个青铜制成的小锅架在火上，里面正咕嘟咕嘟熬煮着黏糊糊的东西，散发出阵阵香气。

此时此刻，徐立晶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沙漠之中的旅行，不管路程远近，终归是让人精疲力尽的。

塔蒙不知不觉已经斜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而公主则将自己的脑袋架在膝盖上，昏昏欲睡。

不知怎么的，这家伙却一点都不困，一直在不停地四处张望着。

夜色如水。

壮美的“努特神的牛奶”——银河已经爬到了天顶，朝着大地投下了清冷的辉光，天地之间的一切景物都呈现出一种幽暗的白色。

眼前这座黑黢黢的“台地”则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威严地伫立在面前。

台地的顶部依稀可见一丝微弱的火光，那正是胡尼老爷布置的登高瞭望哨在执行警戒任务。

台地山脚下的营地之中闪耀着几丛篝火，人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小声谈笑着——白日里队伍中欢快热闹的气氛已经消失不见，此时的空气中所弥漫的，则是明显的疲惫与乏困。

徐立晶呆呆地看着蓬特小伙子飞快地从火上端起了小锅，却像猴子一般被烫得手舞足蹈！

“砰”的一下子，小锅不幸被打翻了，锅里的糊糊顿时洒满了一地，塔蒙和公主都惊醒了。

那小伙一时间呆住了，嘴一咧，竟是要哭。

“好了好了，没事没事！”徐立晶连忙跳起来，拍着他的脑袋安慰道，“你别哭……我们不吃了，你去睡觉吧！”

蓬特小伙虽然听不懂这位“底比斯的孟图老爷”的话，却能感受到他的善意，抹着眼泪点点头，一溜烟跑掉了。

“老爷，你不睡吗？”塔蒙揉着惺忪的睡眼，懒懒地问道，“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我不困，”徐立晶指着不远处的一顶小帐篷柔声说道，“你和图雅到那顶帐篷里睡觉吧。晚上有风，很凉呢。”

“你要四处走走吗？”姑娘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老爷，要我陪你吗？”

“不用，可爱的姑娘，”徐立晶挥了挥手，像驱赶小动物般赶着两个女人，“你们快去睡觉吧，真的不用管我……”

塔蒙和公主嘟囔着嘴挪到那边去了。

徐立晶抬头望了望天，感觉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的冷静与犀利。不知怎么的，从宿营的那一刻起，他就莫名其妙产生了一种深沉的恐惧，甚至让他感觉心惊肉跳！

他很想平静下来，胸口却始终像堵了一块大石头，直憋得他喘不过气来。此时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就要跳出胸膛了！

徐立晶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后，便朝着胡尼老爷的篝火大步走了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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