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第四章 伪装和潜伏

即便是晌午，宏光机械厂内部仍然昏暗不明，屋内依稀几束刺眼的光线都是一种奢侈。不堪重负的车床和刨床时不时发出“轰隆隆”的低吼，通风扇吱吱呀呀地旋转，铁制器具相互摩擦碰撞，刺耳却不足以引人注意。

宏光机械厂虽属于江州市重点的国营大型企业之一，但因早年管理不善、经营不济、贪腐严重，导致中坚力量迅速流失，技术发展迟滞，早就不复往日辉煌。年久失修令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机械厂看上去破败不堪。

工人们也如同这些型机器一样，表情木然，眼珠无神，日日在流水线上劳作，早就被机械性的重复摩去对时间和生理需求的反应力。他们从自己父辈开始就在这个厂里工作，退休后，仍然不愿意让后代放弃这份来之不易的铁饭碗，

十二点半一到，一个身材矮胖、戴着工帽的身影从厂内转角处的办公室慢悠悠地走出来，傲慢夸张的步伐活像一只茬架得胜的肥猫，门后，一个娇小瘦削的女工朝外怯怯地探出头打量。

“肥猫”清了清嗓子：“咳——同志们，下午有市局领导考察我们宏光机械厂，重点在于评估我厂是否具备重整改制的资格。所以大家都手脚麻利点儿，把边角旮旯的灰啊土啊清干净，衣服什么的洗洗，收拾收拾，给领导留下‘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好印象，一旦政府投资，咱们厂的效益都得翻个好几番！”

大概是肚子里油水不进的原因，又或者是肥猫画的饼都不是特别靠谱，工人们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甚至窸窸窣窣的骚动声也没有。

周围安静得可怕。连机器都尴尬地停止转动。

肥猫一摆手：“好了，大家都先去吃饭，午休取消，二组留下来值日。”

说罢，搂着小女工一摇一晃地走了。

工人们这才有了对饥饿的原始反应，纷纷从格子储物柜里拿出油光锃亮的铁质饭盒，熙熙攘攘走出工作间。

朱汝成摘下沾满汽油和铁屑的手套，上下叠放好，拿出背包里早晨就准备妥当的午饭，默默坐在角落，不发一言。

清汤寡水，淡而无味。朱汝成佝偻着腰，整个人防御似地缩成一团，一口一口扒着饭，咀嚼下咽，面容苍白无色，像尝不出食物味道一样，只强迫自己果腹。

远远望去，生人勿进，仿佛一头脱离庇护、残存苟活的幼兽在舔舐伤口。

“狗日的，干了一上午，中午还得搞卫生，老子迟早搞死这只肥猫！”

车间另一头，二组的七八个人端着盒饭环绕而坐，咒骂声此起彼伏。

“就是，不就仗着自己和厂长是老乡吗，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横什么横！”

“肥头大耳那损样，成天乱搞厂里刚来的小姑娘，我看他就是那方面不行，不然他老婆怎么会跟着隔壁男科的秃头李跑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一拨人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哄堂大笑。

朱汝成毫无反应。

其中一个人用胳膊肘往对角方向点了点：“军哥，我看，不如就让那个傻小子替我们值日，咱哥几个就可以回去睡会儿。”

“是啊军哥，不睡会儿，下午真顶不住，我晚上还憋着劲儿呢，得补充体力。”

被称为“军哥”的人朝朱汝成鄙夷地瞥了眼：“狗日的肥猫故意找咱们二组的茬，咱整不了他，拉个垫背的出出气。”

军哥放下饭盒，顺手抄了根报废的工业铁棒就朝朱汝成走去。

来者不善的气息让朱汝成终于对外界的惊动有了一丝微妙的反应。他茫然地抬起头，迎上对面来者不善的目光。

“别吃了，起来。”

朱汝成端着饭盒纹丝不动。

啪——

军哥一手掀翻朱汝成的饭盒，晶莹剔透的饭粒在朱汝成脚边撒地到处都是。

“我他妈叫你给老子起来！”

朱汝成倏然起身，警惕地看着军哥，一阵惊慌却从心口蔓延，像电流般送达每条紧绷的神经。

猎物眉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懦弱仿佛在向猎人求饶。

军哥气焰更盛，铁棒往侧身一抡：“哥几个中午低血糖，头晕，中午你来打扫卫生，听见没？”

“我不是二组的，而且我中午要找我女儿，你……”

话未说完，朱汝成腹部硬生生挨了一闷棍。

他吃痛地捂着腰腹双膝跪下，单手撑地，嘴角渗出一丝惹眼的鲜血，身子不禁猛烈颤抖。剧大的痛楚撕裂全身，让他毫无血色的面颊直流冷汗，发不出任何声音。

“让你做就做，哪那么多废话，不识好歹。”

车间那边又传来一阵戏谑：“小朱啊，我跟你说过，你女儿一年前早就死了，尸骨都找不回来，警察也说没办法，你还不信。”

军哥将铁棍随手扔在废料桶。招呼那拨人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车间顿时陷入死寂。朱汝成紧闭双眼，脑子例嗡嗡作响。他缓缓站起，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凶狠血腥，瞬间又恢复如原本的阴郁和隐忍。

即使所有人都说琳琳死了，只要我没见到她的尸体，不管过去多少年，就一定还能找回来。

一只雪白柔软的兔子，纵使它瞳色殷红，看似也是没有攻击性的。

晌午刚过，厂工们踩着点陆陆续续回到工作岗位。

重型机器的轰鸣再次此起彼伏，在狭小拥挤的车间冲撞着工人长期浸泡在工业噪音里脆弱不堪的神经，斩断对外部环境本能的感知能力。

木讷，呆滞，迟钝——除了肌肉记忆形成的重复性动作，人和机器看似并无二致。

在这里，思考是多余的能量消耗。繁重枯燥到剥削人性的工时和工量逼迫厂工们加速、加速再加速。

因连年累日的久站让朱汝成患上了严重的腰肌劳损，基本到下午四点，腰间和脊椎的阵阵刺痛就开始遍布全身，如针扎般挑动他每一根痛觉神经。黄豆大的冷汗从鬓发前滑落到下颚，滴落在铁屑飞石间。朱汝成眉头死死缩成一团，强忍的不适几乎把下唇咬破出血。机械性的弯腰、起身、放置加工物料、再弯腰瞄准对齐……对他羸弱瘦削的身体都是无穷无尽的鞭挞酷刑。

下午五点一刻，最后一缕夕阳辉光从晦暗阴冷的车间撤退，不留一丝怜悯和卷帘。

肥猫挺着肚子幽幽地从休息室走来，矮胖短小的体格在半人高、通体漆黑的车床前显得滑稽不堪。

他背手交叉在腰窝后，佯装威严地扫视一圈：“全体职工注意了——下午六点整，市领导就要莅临咱们宏光机械厂，除了检查环境、设备和咱们工人的技术以外，还会随机找人谈话。”

肥猫假模假样怒目圆瞪，伸出圆胖的食指依次从左到右指点，语气低沉发狠：“大家伙儿放机灵点，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心里掂量掂量。咱们厂对老员工的待遇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不用我再多说。要是谁背着我跟领导搞小动作，让咱们厂这次改革泡汤，我让你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噤若寒蝉。

重整改革说白了就是吸引国家投资入股，那是一笔真金实料的钱呐——对于一个高开低走、苦苦挣扎在苟活线上还差点人走茶凉的曾经辉煌无比的国营大厂，这是翻身闲鱼把歌唱的好机会。

然而最后肥猫口中满嘴跑火车的承诺有多少能够兑现，那是另一个故事。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谁敢冒死搞砸这次评估，谁就会“死无全尸”。

“做好了，皆大欢喜。做不好，谁也别想好过。听见没有！”

一片死寂。

“说话！”

“听——见——了——”阴沉沉地仿佛丧尸拔地而起。

肥猫颇为满意，那张像被车反复碾压过的大脸在金钱诱惑下愈发油光锃亮。

江州市建阳区派出所。

窸窸窣窣翻阅文件的声音和来往民警皮鞋磨蹭的声音轻微到几不可闻。

暖阳笼罩，四周一片明媚金灿，困顿、疲乏和慵懒一股脑侵袭而来。

楚逸一把瘫倒在椅子里，后背重重后靠，险些翻过去。

“啊——好累啊，上午这一趟我半条命都快去掉了。”楚逸哀嚎。

汪国栋把帽子取下，抹一把被帽子捂出热汗的湿发哂笑道：“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体格，做刑警可不行啊，迟早被犯罪分子‘捉拿归案’。”

楚逸无力地一摆手：“师傅……我不行了……我就睡一小会儿，等我恢复体力再陈善除恶……”

话音未落，只见楚逸偏头一歪，一阵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拉丝而绵长。

混沌交错的梦里思绪似幻。

星星点点如尘埃般漂浮空中，如影随形。楚逸伸手一抓，再摊开，光点从他掌心里逃脱，又四处跳动闪烁。

他觉得自己已经跳脱到一片漆黑的虚空中，没有时间，没有尽头。温热的气流将他周身包裹，内心里充满安定平静。

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内，视角是从下往上的仰视。

这身影高大而魁梧，屈膝半蹲，向下伸出一只宽大厚实的手，咯咯地笑了起来：

“男子汉，小伤小痛怕什么，自己站起来。”

画面毫无征兆地一转——乡间小路时光悠长，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不堪重负似地嘎吱作响，却仍在勤勤恳恳发挥最后的作用。

“你再长大一点，我就带不动你了。”

一个身形修长、干净白嫩的男孩子还是费力地挤进狭小的后座，双手环抱住蹬车人的腰幸福地笑起来。

倏而山崩地裂，土崩瓦解。

地面凹陷出一个巨大的裂洞，地底下的狂风将周遭所有的一切卷入沉没，天地颠覆，顷刻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陶瓷碎裂的声音犹如一阵惊雷响彻院落，随即是一阵尖锐激烈的争吵推搡。

“你走！反正我们娘俩这十几年，没有你也活得下去！”

“芳宁，你冷静点，听我说行不行……”

刀砸向地面的铿锵声划破雨夜。

“你在外面怎么样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我不管，但是你是警察，是人民的保护神，你不能干这些缺德事啊！我告诉你谢文港，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踏进家门一步！”

男人踉踉跄跄地被推出院门。

雷雨交加，男人浑身浸透，呆站半晌才悻悻转身正欲离去，忽然对上一双颤抖发红的眼睛。男孩因害怕而蜷缩成一团，泣不成声，止不住抽噎。

男人俯身蹲下，极其温柔地揉了揉男孩柔软的后脑勺。

“小义，爸爸走了。”

“……那你还会回来吗……”

男人粲然一笑，双眸清澈无比。

“会的，爸爸一定会回来的，永远不离开小义。”

“小义要快快长大，成为男子汉，保护好你妈妈。”

男孩用力抹了一把眼泪。

那高大的背影深深往了眼院落草木，目光停留在那张紧闭的房门前许久，随即转身越走越远。

突然脚步停滞，男人犹豫地回首，一字一句地用口型对男孩说了什么。

砰砰砰！

霎时间，三声枪响炸裂苍穹，身影应声倒地。

猩红的血泊弥漫，浸没碎石土瓦，浸没矮矮灌木，犹如成千上万的阴兵阴将朝男孩逼近……

哗——办公桌上垒得整整齐齐的书被外力一击，纷纷掉落。

“怎么了这是——楚逸？你没事吧？”门外抽烟的汪国栋急忙掐灭烟头开门询问。

楚逸双手撑在桌上微微发颤，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呼气，额头冷汗直冒，良久才从惊恐未定中挣脱，涣散的眼神终于露出一些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