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以吾身死而以心死 在路上

他放弃了舒适的家、安稳的工作，什么也没收拾，只是跟家人道了别，和朋友说了声再见便独自出发了。泛黄的地图上，目的地是一个北方的小镇。

他买了车票，第一次坐上绿皮火车。当瞥见一排排柳树在快速倒退时，他终于意识到从来未离开过的家乡已在身后，渐行渐远。他安静地靠在窗边，看远方墨青色的山脉绵延着，夕阳将红紫色的光揉成小小的碎片，顺过云中的小隙投在肆意流淌的小河上。?

火车驶向隧道，黑色袭来，慌乱中他在桌上来回摸索，一把抱住唯一的随身——方匣子。就在他匆忙之际，火车已经穿过黑暗。一阵炫目，车上的其他人无不安然自若——该说笑的说笑，该工作的工作。只有他身体紧张地蜷缩在椅子上，死死地用手臂揽住匣子。一时间，整箱列车的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放松。直到列车员轻抚着他的肩，小声地问道先生还好吗的时候。他才慢慢恢复，又一副精英的姿态。几分钟后，他才慢慢放下匣子，又看向窗外。

那匣子不大不小像是刚好能放下一个苹果的不规则正方体，边角尽被磨烂，黑色的漆皮也掉了不少，模糊的木纹爬满包装，除了淋漓的朴素气质，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装饰。

窗外，铁青色的山峦禁锢了游走的云，将它挤成浓郁的黑色，斜阳渐远，最后一缕光消失在深阖的沟谷。水汽攀在窗户上，映着车内摇曳的烛光，一会儿聚成豆珠滑落。

乘客们不再说笑，少了攀谈，尽数休息去了。靠窗的老夫妇相互依偎着，老妇将手蜷放在老伯的手心，老伯则放低一侧的肩尽力拥着她。隔着走廊，一位年轻的父亲在哄孩子睡觉，即便是和颜悦色或者严词厉色，那孩子依旧不肯睡，闹得厉害。烛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一点一片，水雾爬上车窗印出纹理，冷风从铁皮的连接处钻进来，又肆意地拉扯着旅客的衣角。

中间站到了，他披着一件薄大衣，下车去抽烟。车门打开，风呼啸着夹杂着雪和碎冰砾袭面而来，撕破最后一丝温暖，靠近门的蜡烛都熄灭了，他的火也一样。他背过风，将火苗拥在怀中，赶紧嘬了几口，才勉强点着烟。站台两头凋零的灯光拖着旅人的倦意，不忍他们离去。他抽着烟，时不时回头从模糊的窗子里看向自己的座位。

“先生，火车就快离站了，请上车吧。”

他微微点头，灭了烟，上车。

刚一上车，他就怔住了，紧接着一步上前，夺回匣子，把那孩子推倒在地。一只手紧紧抱着匣子，一只手死死攥成拳头，在不住的颤抖。他喘着粗气，牙关咬紧，眉目狰狞紧盯着那孩子。车上的所有人都被吓住了，孩子的父亲急跑过去拉过、揽住那孩子。那个父亲正想与他理论，却一下被他直勾勾的眼神吓住了，退了几步，抱着大哭的孩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所有人都被刚刚的事情吓到了，动作尽量轻、静，以免让他注意到自己。本想上去安抚他的乘务员也被那个老妇偷偷拦了下来。

他的手臂缠在匣子上，越缠越紧，直到那匣子发出了吱吱的响声。他的神情才开始慢慢放松恢复……眼睛不住地打转，眼皮频频碰撞，一口一口长气舒着，紧凑的面部肌肉渐渐分散平铺开来，他扶了扶帽子。摇摇晃晃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这次他再也没有放下匣子，一直抱着，抱着，抱着……

烛火一跳一息，在充满寒意的车厢里搔首弄姿。一会儿和冷风跳一段华尔兹，一会儿又和水雾交织在一起。

渐已入夜，车厢里只有烛火在动，一切都像死了。他却是迟迟没有入睡，看看匣子，又看看窗外，再环视四周。刚要睡下，一阵尿意袭来，他裹着大衣去了卫生间。

推门进去，一股腐烂酸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在他的鼻腔里勾勾转转，然后直冲进胃里，混杂着食物残渣与胃酸的强烈气味，将所剩无几的消化物推了出来。他扶在墙上疯狂地干呕，直到把牛奶和胆汁尽数放生。他才慢慢解开腰带……解决。

用手拘一捧冷水，让自己清醒一下。

罢了，他推门出去。

只是刚把门打开一个小缝，一只黝黑的满是褶皱的大手就顺势掰开门来，一个大汉从狭小拥挤的走廊里跨步上前，生挤进卫生间。他抱着匣子没有躲开，在关门的一瞬间，匣子滑落了……

风抚在脸上，带来远方青草的气息和山上融雪的清凉，牛羊马在向阳的坡上晒着太阳尽情享受鲜美多汁的牧草。几个孩子手里攥着刚采的野花，相互追逐嘻戏，有时会停下来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躺在斜枝丫上望着天，望着云，望着远方，望着……

匣子滑落，摔在地上，成了无数的碎片。那匣子里，空空如也。

他跪伏在地上，双手极力地伸展出去，然后疯了似的把碎片揽入怀中，颤抖的双手捧着面目全非的匣子紧贴在心口。他蜷缩在门口，头深深埋在身体里，在昏暗的车厢里抽搐。

那个大汉才推门出来，他就冲过去一记直拳，却不想被一脚踹到小腹，连连后退，又伏倒在地上。他抓狂了，攥紧的拳头一拳一拳打在自己的胸口，直到筋疲力尽。泪水混杂着汗水，浸湿了衣裳。在这个夜里，乘客不再安睡，每个人都强忍疲倦醒着，醒着。

而他就那样趴在厕所的门口，一夜。

第二天清晨悄然而至，白光铺在走廊里，延伸至尽头。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用大衣裹住匣子的碎片，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车厢口。

就在所有人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火车到站了。

是那个北方的小镇。

门打开了，一阵芳香扑鼻而来，那香气比少女的体味香，比香水香，比所有花的总和都要香，令人陶醉；紧接着他听到一阵铃声，那铃声清脆、悠扬、活泼，是他所听到过的最令他心神向往的声音。迈步下车，松软的土地让他仿佛置身云端……

他找到一片高地，埋葬了他的匣子，然后变卖了大衣手表，换了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