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尘心 第三十五章 交换

潘秋客已死，三宗弟子危机解除，恒龙宗永远成了这片大陆上的历史。

何涯和何远道父子在金衣城安排余下弟子撤回。辛日安、何远山以及江曲然带着江斯庭，先一同回到了剑宗。当然，还有小白的尸体。

此时的剑宗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笼罩众人的是悲凉的气氛。

小白被安放在她平时休息的房间，眼睛合着。江斯庭把她无力的双手安稳地交叉在她的腹部，又把一层薄被披在她的身上，哪怕她的躯体再也焐不出温度。

江斯庭趴在小白的床边，哭得不成样子。她止不住得抽噎，江曲然心疼地轻扫女儿的后背，希望这样顺一顺她凌乱的呼吸。小白变成这样，江曲然也很不好受。毕竟这姑娘是为了救他们，才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力，甚至就连灵器都四分五裂了。

对灵士而言，灵器的损坏就等同于他们自身所受到的伤害。

江曲然深深叹了一口气。除了伤心的女儿和妻子，现在让他担心的，还有辛日安。从回来到现在，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辛日安像雕塑一样站在窗前，江斯庭就在旁边歇斯底里地哭泣，他充耳不闻。几个时辰过去，他好似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空洞的眼神中宛若藏着一个把他自己的灵魂陷进去的、无底的漩涡。

辛日安速来高傲，他也确实有高傲的资本。出身四大宗门，从小他便是世上天赋数一数二的灵士，前辈提携、同辈崇拜，实力足够成全他天生冷漠的性子。即便他如何忽视、得罪任何人，凭借着巅峰的实力，他永远是剑宗人人敬畏的大长老。

上天安排他碰见了这个不是礼数的丫头，让她狠狠碾碎辛日安一世高傲。

他原以为自己拥有的巅峰实力，在她面前显得是那样一无是处。当日他被恒龙宗九阶劈断的手臂、在潘秋客的猎龙鞭下的束手无策、还有今天要她豁出自己性命，往事种种，让辛日安觉得自己的高傲真是天大的笑话。他连这个小丫头都护不住……

夜深了，她的手已是冰凉。房里只剩辛日安和她，像是大悲大痛后的麻木感终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伴随着次次呼吸钻入肺腑的痛楚。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问自己。

他到底还能为这丫头做些什么……

无助的感觉是等不到光明的黑夜。

猛然间，一个画面闯入辛日安的脑海。

他想起了那夜在凌云山，他看见了这丫头趁夜溜走，消失在山壁之间。小白身上的万灵锁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力量，她的来历也一直是个谜，也许他找到她在凌云山的过去，就还有一丝希望！

“丫头，等我。”辛日安自言自语道，也是郑重向她许诺。

玉尘剑出鞘，以雷厉风行的速度带着辛日安重返凌云山，依着记忆很快找到了他记忆中的那处山壁。他在夜里伸手摸索着这里有什么奇异之处，可沿着闪避走了许久都只是徒劳。

这算是在辛日安意料之中。

玉尘剑被他刺进土地，他从怀里摸出了小白万灵锁的几个碎片，踢开长袍，没有犹豫地对着那处山壁跪了下去。

“在下剑宗辛日安，知晓小白曾居于此地，可否求见山中的仙士一面。”

辛日安的一切举动，建立在他岌岌可危的层层猜测之上。他猜测山壁之间的封印不是小白的能力，他猜测她这么多年能在山中成长一定有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照顾着她，并且拥有着不寻常的力量。

他就是在赌，赌他的猜测全都对。

山壁上传来一股微弱的灵力波动，形成一个漩涡。辛日安被一股强劲地力量吸了进去，眼前一阵紊乱。视野再次清晰时，他来到了一个绿树成荫的世外之地。

数百棵参天古木落入辛日安眼帘。它们的枝桠在半空中相互交叉，像内收拢，像一个笼子一般护住了一小片空地。辛日安在那片空地上看见了一个矮矮的小屋，有一种他熟悉的气息。正当他想走过去看看，这里所有大树的枝桠没预兆地缓缓抖动了起来。

沙沙的声音萦绕在辛日安耳边，他顺着声音最大的方向走去，发现了一棵他甚至无法一眼估量树干之粗的参天大树。也许是他的错觉，在这棵枝叶婆娑的大树发出的声响中，他好像感觉到了愤怒。

“你为何不护好她。”

眼前的大树突然开口说话，辛日安愣了愣，随即马上反应过来。他猜对了，也真的找到了他所猜想的，一直守护小白成长的力量。

“仙士。”辛日安弯腰，连忙说道，“在下自知有错，只要仙士告知任何能救她方子，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在下都一定会达到。事后不论仙士要如何处罚在下，在下也绝不推辞。”

“任何代价。”灵树低沉古朴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辛日安丝毫不犹豫地说道，“哪怕是拿我的命去换。”

灵树枝桠间的杂响轻了一些，幽幽向辛日安说：“要你的命，有什么用。”

辛日安顿了顿，不知如何回答。这世上所谓一命抵一命的交易，不过是拿另一个死亡平衡生者的不忿。

灵树又徐徐说道：“她原是神脉的承袭者。四大神兽血脉绝迹，三大植物神脉取而代之。白草血脉，掌生；鬼藤血脉，掌死；雪松血脉，掌生死之命数。她达到九阶实力之时，就是承袭雪松血脉之力之日。”

辛日安当听到有执掌生机的神脉，心中有了一丝希望，问道：“仙士所言，是否只要在下能找到白草血脉的力量，就有机会救活小白。”

灵树的枝叶晃了晃，否认他的想法道：“你找不到。”

那刚燃起半丝的希望被扑灭，辛日安的眼神中多了两分茫然。

那灵树沉默了一阵，才缓缓道：“确实有救她的法子。”

辛日安说道：“无论什么条件，我都会达到。”

灵树说：“雪松血脉的气息还留在她的体内，只要用足够强的力量将其唤醒，就有机会。”

“那要去哪里寻找这股力量。”辛日安目光炯炯，只要灵树一开口，他这便去寻。哪怕在天涯海角，多难的地方……

“不用去找。”灵树说道，“就在你身上。把你毕生修为给她，作为重启雪松血脉的钥匙。”

“我愿把毕生修为作为交换。”辛日安说道。

“可这方法未必成功。”灵树必须提醒他，“除非你的灵力能与她的身躯灵智高度契合，否则她不会醒来，而届时你的修为也会散尽。”

“在下愿意一试，请仙士成全。”辛日安的语气没有因为灵树的警示退让半分。

灵树感受到他的一片决心，枝桠间的声响微弱了。

“你可想好，若没有了一身修为，你失去的不仅仅是力量。灵力一散，你的身体会是寻常七十老翁。”

这确是辛日安没想到的。也就是说，如果灵树的方法失败，小白和辛日安的结局是死别；就算灵树的方法成功，那么拿了毕生灵力去换的辛日安，也难以和她长相厮守，两人的结局是生离。

“请仙士成全。”无论如何，辛日安要她活着。

“好，如你所愿。”灵树的声音最后一次传来。与此同时，辛日安感受到自己的灵力正如排山倒海般脱离他的躯体，经脉被这猛烈的动作涨裂，剧痛遍布全身。他痛苦地嘶吼，这像一场漫长的酷刑。

那可怕的牵引力倏然停止，修为全无的辛日安狼狈地跌在了地上。他费力地抬手，想撑起自己的身体。双手干皱的纹路和显眼的乌青色血管落入他的眼底，他已经不能站直腰，佝偻着。

“成……功了吗？”辛日安费力地说道。明明是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对他而言却是那样陌生。这个嗓音虚弱之间，流露着沧桑和年迈。

“成功了。”灵树告诉他。

已经年老的辛日安笑了笑，牵起了满脸波纹。他说：“多谢。”

他拿着玉尘剑，从凌云山一步一步的返回剑宗。他没想到的是，那原本在他手中灵活轻巧如若无物的玉尘剑，现在如同千斤重。辛日安艰难地拖动他的长剑，偶尔玉尘剑也借他杵着地面稳住蹒跚的脚步。

辛日安只想看看他的丫头是不是真的活过来了。这支撑着他越过了两座山，终于来到了剑宗的山门口。

剑宗巡逻的弟子看见有人来访，走了过来。体力透支的辛日安晕了过去。

“老人家，老人家？”

耳边的呼唤让辛日安醒了过来，他看见了柳拂溪。

他想问她，小白怎么样了，只是喉咙干哑，他发不出声响。柳拂溪细心地给他喂了水，期间还好奇地问道：“老人家你认识我们剑宗的人吗？这把长剑看着不凡，只是我从未见过哪个剑宗弟子用过。”

辛日安怔了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试探的说：“玉尘，玉尘剑。”

果然，柳拂溪微笑着，说：“倒是个好名字。”

“老人家不嫌弃的话，今日不如和我们一同去宗内晚宴吧。”

柳拂溪扶着辛日安，陪着他缓步出了房门。她耐心地跟随步履维艰的他，来到了剑宗的内殿之前。辛日安看见了四处挂满了大红灯笼，心头一颤。他与一众剑宗弟子坐在内殿之外，不一会儿，春风满面的何远道拉着他的娇妻路过年迈的他，走进了内殿。

辛日安还看见，小白的抱了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这是剑宗少主何远道之子的满月宴。

其实他做好心理准备了不是吗。他已经预料到了他们之间的生离，她总会嫁作他人，有自己的一个小家。此刻他们把他遗忘，也就不用再受感情之苦了。可他眼神还是忍不住流连在她身上，她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喜悦，笑得温柔极了。他眼中没规没矩的小丫头，也终于长大了。

何远山走过来问候这个突然晕在山门前的奇怪老人，细心问他可还吃的习惯。问了一边，没有反应。他贴到他的耳边，加大了声音又问了一遍。

“真是不识抬举。”一旁的江斯庭看见这个不理人的老人家，翻了个白眼道。

直到小白和何远道离开了晚宴，辛日安才从长长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趁着众人还在热闹的余韵中，辛日安迈着摇摇晃晃地步子，离开了剑宗。这次，他连他的玉尘剑都没有带着。既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么又何必再眷恋这个地方。

把生活留给这些他爱的人，就当他从没有出现过，这也挺好。

他颤颤巍巍地走下千阶梯，两步一个停顿。蓦然间，他脚下一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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