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川行 第三章 出城

唐知川醒来的时候，已经深夜，他发现自己躺在千户大人的营房里，屋里点着油灯，千户大人坐在案前，静静地看着他。

“千户大人……”唐知川正要起身，千户大人抬起手示意他不用起来。

十四岁之前，他一直跟在千户大人身边，睡在千户大人的营房里，称他为义父。千户大人姓吴，单名一个梓，人都说千户大人名字没取好，打了一辈子光棍，也没子女，每次听到别人这么说，千户大人总是笑骂：“这不捡了个便宜儿子嘛！有这小子就够了。”

唐知川小时候问义父，为什么我叫唐知川，不跟你姓？那个男人笑着回答，你亲爹姓唐，知川是我给你起的名，咋样？有文化吧！

孩子又问，那我父亲是死了吗？男人叹了口气，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但是你记住，你的亲生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是你义父最好的战友！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时候的他笑起来很好看，他傻笑着说，我有义父就够了！

自从上了战场之后，千户大人对他说，上了战场就是军人了，要以军职相称，他此后便没有再叫过他一声义父。

不知不觉，那个孩子长成了一个勇敢的少年，却变得木讷，也在有意无意地疏远着那个男人，其实男人心里也清楚，但是他希望少年能真正成长起来。

两人久久对视，半晌无言。

还是千户大人先开了口，“我给你办好了进京的文牒，明日一早你便启程。”

唐知川一脸茫然，进京？为什么要进京？

但是他不细想，立马回决道：“不去，我要留在辽东！”

千户大人笑了，“你也不问问我为何？”

木讷少年一脸倔强：“不问！”

千户大人收敛了笑容，站起身说道：“唐知川听令！即日起，立即回京，不可多留！”

唐知川低下头说：“为什么？”

千户大人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大致是这样的，我一直只知道你亲生父亲的身份，以为他在一场大战中战死了，直到半年前，我打听到了你父亲消失之后，他被追封为镇国公！”

“之后我与你的母亲书信来往了一段时间，她也了解了你的情况，她希望你能回京。”

唐知川有些愣神，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么大的冲击。

千户大人却没给他多少反应的时间，继续说道：“你不用多想，在之前的十五年里，你母亲一直以为你死了，别怪她。”

“有些细节我也不便多说，需要你回京之后自己去询问或是查证。”

“可是……”唐知川更为担心的是辽东战局，经过了今日的战事，武力强横的刺客让他感到心有余悸，而这次月罗骑兵的规模甚至让他感到绝望。

锦州城真的守得住吗？哪怕真要走，自己真的走得了吗？

“明日，宁远的增援会到，我军会出城迎敌！你放心走便是！”

千户大人转过身，望向北方，双手负后，声音变得苍劲有力。

“还有问题？”

“伍长没事吧？”

“你放心，就算我死姜衡那小子都不会死的！他啊，命硬着呢！还有，他这回伤得确实不轻，正好他母亲病重，求了我半天要回乡，你与他一行吧。”

唐知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怀疑，但是看着千户大人笃定的神色，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地板嘎吱声，唐知川警觉地回过头，准备轻轻踱步到门口，扑向门外的偷听者。

千户大人却举起手阻止了他，温和地说道：“赵英，不用偷听了，进来吧。”

唐知川这才松了一口气，看着门外走进来的少年。

唐知川的个子不算高，在军中仅算中等，而这个叫做赵英的少年却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可相比起唐知川的木讷且老成，少年更显稚嫩。

赵英入伍大半年，同伍的兄弟都嫌他胆小，不待见他，只有唐知川愿意给他讲一下军中习惯和规矩。虽然平日在伍中，唐知川对谁都讲话，也都只讲一点，但是对赵英而言，唐知川就是他在军中最亲近的人了。

“知川，听说你要走了？”

“嗯。”

“那……那你要多保重啊！”

“好的，你也是。”

赵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千户大人却依然温和地看着他，只是赵英望了一眼千户大人，便只是眼眶通红地说了一句一路顺风，便跑出了门去。

唐知川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想。

……

次日

准备再次冲锋的金甲骑兵很快到达了昨日离城门最近处，若非圣王早早下令收兵，他们可以直抵城下。

今日的炮火比昨日小了太多，月罗铁骑紧紧付出了百余人的代价，可接下来的场景让他们大吃一惊。

城门外，是整齐列阵的大奉骑兵。

在过去半个月内，月罗铁骑横行无阻，他们隐忍十余年，一朝连破三城，那些大奉官兵只守不攻，甚至稍稍进攻便溃不成军。

而昨日，他们居然打退了月罗铁骑的进攻，今日，这些胆小如鼠的奉军更是出现在了城外，对月罗骑兵而言是何等的耻辱！

击溃他们！这是愤怒的月罗骑兵心中唯一的想法。

……

离战场中心不远处，两骑悄然从月罗大军的包围圈中离开，正是唐知川和重伤未愈的姜衡。

突然，唐知川停了下来，回头望向战场处。

“臭小子，停下干什么，还不走？”

“援军为什么还没到？”

“一个时辰内肯定到，你放心好了，到时候我军里应外合，直接把那些月罗蛮子包了饺子！”

“锦州城守军最多坚持半个时辰。”唐知川面无表情地说道。

“行，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援军肯定能到！”

唐知川转过身拦在姜衡的面前，“这点常识我都知道，你会不知道？”

“咋地，你敢这么跟老子说话？”姜衡怒道。

唐知川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神情依旧木讷，“你在故意装蒜，你们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没瞒你啊！谁瞒你了！”姜衡无奈自己受了伤，真动起手来不是这小子的对手，只能在唐知川面前狡辩道。

“你不说，我现在就回去！”

“好好好，我说还不行么！你特么先放开我！”

唐知川松开了手，回过了头。姜衡嘴里依然嚷嚷着，“好小子，现在真的翅膀硬了，敢这么……”姜衡也注意到了情况不对，也转过头望去。

原来两人的停滞错过了悄悄溜走的最好时机，大约百余骑兵注意到了他们的动向，从后方包抄了过来。

“完了，这回怕是得交代在这了！”姜衡叹了口气，默默抽出了自己的配刀，“别说了，小子，我这状态顶多换一个，你拿出刚刚揪我的力气，别给我说不能换个三四个！”

木讷少年点了点头，拔出刀，横于胸前，全然一副仿佛昨天没有受伤的样子。

姜衡苦笑：“你小子，也真是个怪胎，受伤不轻了，今儿跟个没事人一样。”

这些月罗蛮子从三个方向冲来，唯一的缺口是他们来的方向，可回头依然是死。

姜衡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木讷少年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