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川行 第十一章 北望

锦州城破之后，赵英并没有随着城内少部分官兵与月罗军巷战到底，他随着大量逃散的军民来到了宁远城。

其实包括赵英在内的很多将士想过与敌人死战到底，如果不是城破之前，锦州城指挥使大人下令步卒不必死守，“愿守者守，愿留者留”，此话一出，军心大散。而留下与敌人死战之人，多数是锦州本地之人，或是有至亲死与月罗人之手，对他们而言，或许只求一死了。

赵英不明白指挥使大人为什么要下达这么个命令，如果他没有这么说，如果军心没有涣散，他肯定不会逃的，可是现在他的确是一名逃兵了。

赵英出生在宁远，天承九年生人，一岁时就经历了著名的宁远之战，他父亲是当时宁远的守军，在守城战中战死。

赵英虽然有些胆小，但是他很敬佩他父亲，以及那些勇敢的官兵，此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逃兵。

逃到宁远之后，赵英被编入所谓的“复锦营”，营里的兵，有的他认识，有的他只是见过几面，只是那些曾经勇敢过的战友们好像都一下子丧失了斗志，赵英也一样。

宁远的守军本就士气低落，再加上大腹便便的宁远城指挥使，赵英觉得也许宁远城也守不住多久了。

月罗军最终还是来了。

宁远城被他们围困三日之后，从宁远逃来的民众率先发难了。

宁远城本有辽民十万，守军三万，粮草本就紧缺，再加上逃来的上万士兵和百姓，宁远城的粮草已经不够了。

最初是流民闹，然后是本地民众也开始闹事，最后部分士兵也开始闹事。其中的主力，便是“复锦营”。

赵英看着平日士气低落，闹起事来却张牙舞爪的战友们，他第一次犹豫了。

事实上，赵英同样与他们一起饿着肚子，并且宁远指挥使以“模仿锦州城守阵布置”为由，逼着“复锦营”连夜赶建防御设施，而本来的宁远守军却天天闲着没事，美其名曰：“巡防严守”。赵英和战友们同样愤怒，甚至他更加厌恶那个酒囊饭袋般的宁远指挥使，但是他总觉得战友们这么做，是不对的。

有个叫林牧的战友，闹得特别凶，还鼓动其他人跟他一起闹。

他对赵英说：“我们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结果还被那个狗屁指挥使不当人看，那家伙只想着自己活命！”

赵英觉得他说得对，但是他还是没有答应他，只是说他要再想想。

赵英有些怀念那个愿意带着自己一起上战场的少年了，哪怕他从不对自己有什么特殊照顾，但那恰好是他对自己最大的尊重。

如果是唐知川的话，肯定会一脸冷漠地回怼他们，然后冲上战场，战斗到最后一刻。

赵英有些失落，要是自己没有当逃兵就好了，哪怕战死在锦州，只要和那些战友一起就行了。

……

陈易德刚刚到任，便得知了宁远城破的消息，陈易德让随从在一旁等待，自己立于长城之上，凝视北方。

那个号称无法攻克的宁远，最终还是破了。

十六年前，时任辽东经略离开，新上任的经略畏战想退至关内，作为宁远兵备佥事的他坚持不退，带领两万守军和不愿再当流民的万余百姓，用仅存的四门天机炮和炮师，死守宁远。

陈易德在阵亡名单中看见一人，千户吴梓，他有些诧异，想起了一位老朋友对自己说的某些谋划，询问了一位下属再三，终于确定了千户吴梓就是那人。

其实十六年前，光凭一个满腔热血的陈易德，与那重创敌军的天机炮，根本抵挡不住风头正盛的月罗铁骑。

战前，三个男人找到了他。

一个背着剑，一个年纪大一些，还有一个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他们对陈易德说，只要你坚持守城，他们可以帮助他赢得战争。

陈易德当时以为他们是骗子，但是实在缺人，就叫他们留下帮忙，背剑男人和心不在焉的男人离开了，年级大一点的那个留了下来。

他留下之后，只用了一句话便稳定了宁远的军心，“佥事大人与众将士同餐同劳，同战同死！”

次日作战时他调整了四门天机炮的位置，方向，据估算，那一战死在天机炮之下的月罗铁骑，就有足足上万人！

陈易德的军事才能，可以说有一半是来自于他。

他本以为另外两人离开了，直到他看到了战场上的一道剑光，那时候的陈易德只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那个年轻男人如神明般，剑破月罗！

京城的那些狗屁官员，又怎么能明白，天承十年的大战，是多么恢弘壮阔。

两人一人出拳，一人出剑，城楼上光柱不断，炮火不断，战无不胜的月罗铁骑迎来了起兵以来最大的挫败。

只是之后由于京城的某些变故，他只能被迫提前北征，失败之后无奈被调任。

陈易德甚至记得那个男人挥剑的样子，那般潇洒，那般神采飞扬。

后来陈易德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他当上蓟辽督师之后，只是听说他在京城出剑，此后当时已经功名赫赫的镇国公唐慎被迫发配，之后再无音讯，只留下他的妻子留在府邸内，嫡子失踪。

吴梓也同样销声匿迹。

谁想到那个潇洒的剑神居然隐姓埋名在边疆当了十几年的千户，突然现身，又慷慨战死，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陈易德心中有些猜测，只是这些年他几起几落，近两年才调任回京，却早已物是人非，当年之事的猜测难以证实，陛下却不希望他掺和那件事，他便不再明面上再去调查。

当年的那三人，只剩一人还留在京城，而那些人也再无传承，哪怕有几个得到几分指点的，也依然无法像月罗一般，靠战争来大量培养高端战力。

陈易德叹息，情势已经万分危急，容不得他再去顾及那些问题了，当务之急是在神华关加固防线，然后帮再锦州宁远留下的残局擦屁股。

陈易德还是忍不住再看一眼遥远的北方，那个男人的最后一战，是何等壮烈的光景。